奧索冷冷地回答說他的槍是英國造,可以射得很遠。說完以後大家便互相擁抱,然後分道揚鑣,各自去了。

我們的兩位旅人在離皮埃特拉內拉隻剩下一小段路程時,走進了一個必須穿越的峽穀,突然,他們發現遠處有七八個持槍的人,有的坐在石頭上,有的躺在草地上,有幾個站在那裏,仿佛在放哨。離他們不遠處,他們的馬在悠閑地吃草。科隆巴從一個科西嘉人出門必不可缺的大皮袋裏掏出望遠鏡,向他們觀望了片刻,高興地叫起來:

“是我們的人!皮埃魯奇奧把事情辦到了。”

“什麼人?”奧索問。

“我們的牧人,”她回答,“前天傍晚,我派皮埃魯奇奧出發去找來這班夥計,讓他們陪伴您回家。您進入皮埃特拉內拉沒有人護送可不妥當,您應該知道巴裏奇尼一家人是任何事情都幹得出來的。”

“科隆巴,”奧索用嚴厲的口吻說,“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再向我提起巴裏奇尼一家和你的那些沒有根據的猜疑。我決不做這種讓人見笑的事,讓這些閑漢陪我回家,你事先不征求我的同意就召集他們來,我非常不高興。”

“哥哥,您大概忘記了你的家鄉了。您冒冒失失,麵臨危險,理應由我來保護你。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這時候,牧人們也看見了他們,都紛紛奔走上馬,飛馳下來迎接他們。

一個身體硬朗的白胡子老頭兒,好像不知道現在正是夏天,還穿著一件帶風帽的上衣,料子是科西嘉的呢絨,比羊毛還厚,他大喊一聲:“奧斯·安東萬歲!他長得跟他父親完全一樣,隻不過更高大,更壯實。多好的一支槍!人人都會羨慕你的槍,奧斯·安東!”

“奧斯·安東萬歲!”其他牧人齊聲應和,“我們早料到他最終要回來的!”

“啊!奧斯·安東!”一個臉色紅褐的大漢說道,“您爸爸要是能在這兒迎接你,他該多快活啊!可愛的人!如果他當初聽我的,把季迪斯的事交給我辦,您今天還能見到他……這位老實人,他不相信我,現在他在天堂裏該知道是我對了。”

“好!”老頭兒說,“季迪斯再等些日子也關係不大。”

“奧斯·安東萬歲!”

伴隨這句口號,他們朝天放了十多槍。

奧索情緒惡劣,被這些騎馬的人嚴嚴實實地圍在中心,他們同時開口大聲說話,爭先恐後地同他握手,使得奧索無法叫他們聽他說話。最後,他板起臉,像站在他的分隊前麵訓話或者罰禁閉一樣,開了口:

“朋友們,謝謝你們對我和我父親表示的情意;可是我不要,我不想讓別人替我出主意。我知道我該怎樣做。”

“他說得對!他說得對!”牧人們都喊起來,“您放心,有事就找我們好了。”

“很好,我信得過你們,可是現在我一個人也不需要,我家裏也沒遇到什麼危險。你們要幫我的忙,現在就開始吧:向後轉,去放牧你們的羊群吧。我認識到皮埃特拉內拉去的道路,我不需要向導。”

“不要害怕,奧斯·安東,”老頭兒說,“他們今天不敢露麵。雄貓回來了,老鼠就鑽進洞了。”

“你才是雄貓,白胡子老頭!”奧索說,“你叫什麼名字?”

“怎麼!您不認識我了,奧斯·安東?我以前經常帶您騎在我的那匹會咬人的騾子後麵,我叫博洛·格裏福,您不認得了?您瞧,我是條好漢,不管肉體還是靈魂,都聽從德拉·雷比亞家支配。隻要您說一句話,您的大槍一開口,我的這支跟我一樣老的火槍,也不會甘心沉默的。相信我吧,奧斯·安東。”

“好了,好了,真見鬼!讓開點,讓我們接著趕路。”

牧人們終於離開他們,向著村子那邊飛奔而去;可是每到道路轉彎兒和地勢較高的地方,牧人們總要停下來察看周圍有沒有埋伏,並且始終同奧索兄妹保持相當近的距離,也許準備一旦發生緊急情況時能夠及時地救助他們。博洛·格裏福老頭對同伴說: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他不把他想要做的事說出來,可是他會幹的。他真同他的父親一模一樣。好吧!你盡管說你心裏不恨任何人好了!你盡管向聖尼加發誓好了。但那隻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至於我,我認為村長的命抵不上一個無花果。不到一個月,他的皮用來製皮袋都不結實了。”

就這樣,在一隊尖兵的先導之下,德拉·雷比亞家族的子孫進了村子,回到他們班長祖先的老宅子裏。雷比亞派的黨徒們久已群龍無首,現在都簇擁出來熱情地迎接他;保守中立的村民,都站在門口看他走過。巴裏奇尼一派的人都忐忑不安地躲在屋子裏,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向外窺視。

皮埃特拉內拉村的結構同科西嘉的所有村莊一樣,相當不規則,要看到一條真正的街道,必須到德·馬爾伯夫先生建造的卡爾熱茲才行。住宅七零八落,完全構不成一條直線,它們座落在一個小丘的頂上,這小丘實際隻是半山腰的一個平台。村中央挺立著一株蒼翠的大橡樹,樹旁有一個花崗石水槽,由一根木管把附近的山泉引到這裏。這個公用設施是由德拉·雷比亞和巴裏奇尼兩家共同出資興建的,但若認為這是兩個家族之間已經和好的標誌,那就誤入歧途了。恰恰相反,這是他們互相嫉妒的產物。當初德拉·雷比亞上校捐一小筆款子給這裏的鄉鎮議會用來建造一個公共水池,巴裏奇尼律師也趕緊拿出一筆數目大致相同的捐款,就是由於他們爭相比賽誰更熱心於公益事業,皮埃特拉內拉才得以有水供應。橡樹和水池周圍有一塊空地,被人稱為廣場,閑人在傍晚時分總要聚攏在這裏。有時人們在那裏玩紙牌,每年一次的狂歡節,大家就在這裏跳舞。在廣場的兩端,各自矗立著一座由花崗石和片岩築成的狹而高的建築物。那就是德拉·雷比亞和巴裏奇尼兩家的敵對的塔樓。這兩座塔樓的建築和高度完全相同,由此可以看出兩家的敵對始終不變,並不因家道的沉浮起落而產生變化。

在這裏我們似乎有必要解釋一下塔樓究竟是何物。塔樓是一種方形建築物,約有13公尺高,在別的地方就會恰如其分地稱為鴿子窩,門很狹窄,離地兩公尺多,從一道很陡的階梯走上去。門上麵是一扇帶陽台的窗子,陽台下麵掏個洞,有點像中世紀城堡上的堞眼,遇有圖謀不軌的人要闖進來,就可以安全地從堞眼上致來犯者於死命。門和窗之間,有兩個雕刻得很粗糙的盾形紋章。一個過去刻著熱那亞的十字徽章,今天已經完全鑿掉了,無法辨認,隻能供考古學家去查考了。另一個雕刻著塔樓主人的家徽。還要補充一句,紋章和窗框上留下許多彈痕作為裝飾。腦子裏有了這很多形象,眼前才能出現一座中世紀的科西嘉人的邸宅。我還忘了說,住房同塔樓是相連的,內部往往有甬道可通。

德拉·雷比亞家的塔樓座落在皮埃特拉內拉廣場以北;巴裏奇尼家的塔樓在廣場之南。從北塔樓到水池之間是德拉·雷比亞家的散步地,巴裏奇尼家的散步地則在另一端。自從上校的太太小殯以後,從來沒有見過這一家的家人出現在另一家的散步地上,這兩塊地的劃分仿佛兩家有一種不成文的默契似的。那天奧索為了避免繞道,準備從村長家門口經過,而他的妹妹趕緊提醒他,要他抄一條小路直達家門,可以不越過敵方的廣場。

“幹嗎要自找麻煩呢?”奧索說,“廣場不是大家公用的嗎?”說著他就催馬前進。

“真勇敢!”科隆巴低聲說,“爸爸在天之靈,你的報仇指日可待了!”

到了廣場以後,科隆巴走在巴裏奇尼家的房產和她哥哥之間,而且目不轉睛地盯視著敵方的窗戶。她注意到對方的窗戶已經封閉起來,並在窗上留出了箭眼。所謂箭眼是先用粗木頭把窗戶下部封死,然後在粗木頭之間的窄小空隙中開辟一些類似槍眼的窄洞,倘若擔心受人攻擊,總是將窗戶這樣封閉起來,然後躲在粗木頭後麵利用箭眼向敵人射擊。

“膽小鬼!”科隆巴說,“哥哥,您看他們已經著手防衛了:他們把窗戶封閉了起來!不過他們總有一天要出來的!”

奧索在廣場南部的“亮相”,成為皮埃特拉內拉轟動一時的熱點新聞,大家認為這不但證明他無所畏懼,而且有點類似膽大妄為了。對於那些傍晚時分聚集在橡樹周圍的中立分子,這就成了他們沒完沒了議論不休的談資了。

有人說:“他很幸運,巴裏奇尼家的兩個兒子還沒有回來,他們可不像律師那麼沉得住氣,也許他們絕對不肯讓他們的敵人旁若無人地走過他們的地界。”

村裏有一個老者是位預言家,他加上一句話:“鄰居,記住我對您說的話:我今天仔細觀察了科隆巴的臉,看出她的腦子裏已經有了想法。我覺得空氣中有一股火藥味。過不多久,皮埃特拉內拉的鮮肉店裏肯定就有便宜的肉賣了。”

第十章

奧索年紀很輕時就離開了父親,很難有機會同父親見麵。他15歲就離開皮埃特拉內拉到比薩去求學,又從比薩進了軍事學校,那時他的父親正隨著帝國的軍旗在歐洲浴血沙場。在大陸上,奧索很少有機會見到父親,隻是到了1815年,奧索才來到他父親指揮的團隊。可是上校在軍紀方麵絕不徇私情,對待兒子同對待其他年輕的副官一樣,換句話說就是相當嚴厲。奧索對於父親的回憶僅有兩種。一種是在皮埃特拉內拉,他父親打獵回來,把馬刀交給他,讓他卸下獵槍的子彈,還有就是他作為孩童,第一次被父親允許上家庭的飯桌吃飯。第二種是德拉·雷比亞上校為了他的過失處他罰禁閉,每次處罰時隻稱他為德拉·雷比亞中尉:

“德拉·雷比亞中尉,您擅離作戰崗位,禁閉3天。——您的狙擊兵距離預備隊超過5公尺,禁閉5天。——您在中午12點05分時還戴著軍人便帽,禁閉8天。——合計共16天。”

隻有一次,在四條臂膀地方,上校對他說:

“您幹得不賴,奧索;不過必須多加小心。”

不過,皮埃特拉內拉使他回想起的往事並不是這些。他很愛他的母親,他看到童年熟悉的地方和母親使用過的家具,就湧現出一連串甜蜜而辛酸的回憶。同時他覺得前途晦暗,他的妹妹令他產生一種模糊的不安,最重要的是他想起內維爾小姐要到他家裏來,而今天在他的眼中他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對一個過慣奢侈生活的千金小姐極為寒酸,也許會讓她看不起,這一大堆念頭在他的腦子裏恍如一團亂紗,使他深深地感到氣餒。

為了吃晚飯,他踞坐在一張陳舊發黑的橡木大靠背椅上,那是從前他父親主持一家人吃飯時坐的,他看見科隆巴猶豫著不大敢同他坐在一起吃飯,就微笑起來。他很感謝科隆巴在吃飯時保持沉默,飯後又馬上退走,因為他覺得自己十分激動,科隆巴一定準備好一番話向他進攻,他隻怕招架不住;可是科隆巴放過了他,想給他一點時間來穩定情緒。他用手支著額頭,一動不動地過了許久,心裏細細地回想著過去半個月來的所有經過。他驚駭地發現每個人都在靜觀他怎樣來報複巴裏奇尼一家。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已經成為皮埃特拉內拉的輿論焦點。他必須為父報仇雪恨,否則就會被人恥笑為懦夫和廢物。可是對誰報仇呢?他不能相信巴裏奇尼一家是殺父的凶手。無疑,他們是他家的仇人,但是要把他們定為凶手,就得相信同鄉們的拙劣偏見。有好幾次他凝視著內維爾小姐送給他的戒指,嘴裏低聲叨念著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戰鬥!”最後他用堅定的口吻說:“我一定會成為勝利者!”有了這個愉快的想法以後,他馬上站了起來,拿著燈,準備登樓睡覺,突然有人敲大門。時間已經太晚,這個時候不該有客人來訪。科隆巴馬上走了出來,後麵跟著伺候他們的女仆。

“沒事。”科隆巴一邊說一邊直奔大門。

不過,在開門以前,她還是問了一句是誰敲門。一個溫柔的聲音回答:

“是我。”

橫在門上的木門閂馬上被取下來,科隆巴帶著一個被她讓進來的10歲左右的小女孩進飯廳,那個小女孩赤著腳,衣服破爛不堪,頭上包著一塊破手帕,手帕下麵露出長長的一綹綹黑頭發,像烏鴉的翅膀一樣。孩子很瘦弱,臉色蒼白,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兩隻眼睛卻閃耀著機靈的光芒。看見奧索,她怯生生地停下腳步,按照農婦的禮節向他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後她低聲同科隆巴說話,把一隻新打來的野雞交給她。

“謝謝,基莉,”科隆巴說,“謝謝你的叔叔。他最近身體好嗎?”

“很好,小姐,他向您問候。我不能夠早點來,隻是因為他回來很晚。我在叢林裏整整等了他3個鍾頭。”

“你沒有吃晚飯吧?”

“沒有,小姐,我沒有時間。”

“就在這兒吃晚飯吧。你叔叔還有麵包嗎?”

“很少一點,小姐,可他最缺的首先是火藥;現在有成熟的栗子可以作糧食,他最需要的隻是火藥。”

“我馬上給你一塊麵包和一點火藥。告訴他火藥要節省著用,因為火藥這東西太貴了。”

“科隆巴,”奧索用法語說,“你這麼大方地送東西給誰?”

“給這村子的一個可憐的強盜,”科隆巴也用法語回答,“這小女孩是他的侄女。”

“我覺得你做好事要選擇更合適的對象。為什麼要把那麼昂貴的火藥送給一個壞蛋,讓他去為非作歹呢?要不是人人在這裏對強盜都有一種可悲的同情和憐憫,強盜早就在科西嘉銷聲匿跡了。”

“哥哥,你應知道:本鄉本土最壞的人並不是那些落草為寇的人。”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送給他們一些麵包,凡是吃的對誰都不應該吝嗇;可是我不願意供給他們軍火。”

“哥哥,”科隆巴的語氣十分嚴肅,“您是一家之主,咱家所有的一切都屬於您,可是我必須警告您,我寧願把我的梅紗羅送給這小姑娘去賣,也不肯拒絕送火藥給一個強盜。拒絕送給他火藥,這不是等於把他拱手送給警察嗎?除了子彈,他還能有別的法子抵抗他們嗎?”

這時候小女孩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麵包,同時還輪番密切注視科隆巴和她的哥哥,竭力想從他們的眼睛裏和表情中看出他們談些什麼。

“你的那位強盜究竟幹了些什麼?他是因為犯了什麼罪才躲到叢林裏去的?”

“布朗多拉奇奧沒有犯過什麼罪,”科隆巴大聲說,“他在部隊裏的時候,焦萬·奧皮佐謀害了他的父親,他回來把焦萬·奧皮佐殺死了。”

奧索回過頭來,拿了燈,一言不發,上樓到他的房間去了。科隆巴把火藥和糧食給了小女孩,一直送她到門口,一再叮囑她說:

“千萬要請你叔叔好好關心奧索!”

第十一章

奧索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久未能入睡,第二天醒得很晚,至少對一個科西嘉人來說是不早了。他剛起床,第一件進入他的視野的東西就是敵人的屋子塔樓和他們剛鑿開的箭眼。於是他下樓找他的妹妹。

“她在鑄造子彈的灶間裏。”女仆薩娃莉亞回答。

這麼說來他每走一步都被一場惡鬥的陰影追隨著。想擺脫掉是非常困難的。

他發現科隆巴坐在一張矮凳上,周圍擺著新鑄的子彈,她正在把澆鑄的鉛彈邊緣切斷。

“見鬼,你在幹什麼?”哥哥責怪地問她。

“上校送您的那支槍還沒有子彈,”她用甜蜜的聲音回答,“我找到了一個子彈模子,您今天就能有24發子彈了,哥哥。”

“謝天謝地,我並不需要子彈!”

“有備無患嘛,奧斯·安東。難道您已經忘記了您的本鄉和您周圍的人了?”

“即使我忘記了,你還不是很快就會提醒我?告訴我,前幾天是不是有一個大箱子運到了?”

“是的,哥哥。您要我搬到樓上您的房間裏嗎?”

“你,搬上去!你連抬都抬不起來……這裏有男人可以幫忙搬搬嗎?”

“我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嬌弱,”科隆巴一麵說,一麵卷起衣袖,露出一段滾圓的粉臂,樣子異常完美,卻又顯得特別有氣力,“來,薩娃莉亞,”她對女仆說,“來幫我一下。”

她自己一個人已經把沉重的箱子搬起來了,奧索急忙過來幫她。

“在這個箱子裏,親愛的科隆巴,”他說,“有些東西是給你的。我送給你這樣微薄的禮品你不會見怪吧,因為一個退伍的中尉隻拿半餉,錢包裏是癟的。”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箱子,拿出了幾件袍子,一條披肩,還有一些年輕姑娘的用品。

“啊!多漂亮的東西啊!”科隆巴驚叫起來,“我得趕快藏起來,免得弄髒了。我留著等結婚時用,”她淒然一笑,又說了一句,“因為現在我還戴著孝。”

她吻了一下哥哥的手。

“妹妹,你戴孝戴這麼久,未免有點過分吧。”

“我已經發過誓,”科隆巴用鏗鏘有力的語氣說,“我決不除孝,除非……”

她從窗口望出去,凝視著巴裏奇尼家的房子。

“除非等到你結婚那天嗎?”奧索趕緊接茬兒,惟恐聽見她說出下半句話來。

“要我嫁人,”科隆巴說,“除非那個男人能做到3件事……”

她始終帶著凶狠的神情凝視著仇人的房子。

“科隆巴,我真奇怪像你這樣標致的姑娘怎麼到現在還不結婚。來吧,告訴我有誰在追求你。不過,我總會聽到向你求愛的小夜曲的。但這些歌得非常精彩才行,因為你是一位偉大的女歌手啊!”

“誰願意娶一個可憐的孤女?……何況能使我脫下孝服的男子,必然要使對麵的女人們穿上孝服!”

奧索心想:“這簡直是瘋了。”

不過他嘴裏沒有說什麼,以避免爭吵。

“哥哥,”科隆巴用溫存的口吻說,“我也有些東西要送給您。您身上的衣服在鄉下穿著顯得太漂亮了,太不入俗了。如果您穿著這身打扮到叢林裏去,用不了兩天衣服就會被刮扯成碎片。應該留著等內維爾小姐來時再穿。”

說著,她開啟了一個衣櫃,取出一整套獵裝。

“我給您做了一件天鵝絨上衣,這頂便帽是這兒的時髦哥兒們常戴的樣式,我好久就替您在這上麵繡了花。您想試一試嗎?”

她給他穿上一件寬大的綠天鵝絨上衣,背後有一個大口袋。

她又給他戴上一頂尖頂黑絲絨帽子,用黑玉和黑絲線繡著花,尖端有一小簇像纓子似的東西。

“這是父親的彈藥帶,”她說,“他的匕首已經放在您上衣的口袋裏。我再拿手槍給您。”

“我的模樣真像滑稽戲裏的強盜了。”奧索照著薩娃莉亞遞給他的小鏡子笑著說。

“嘿!你這樣子真不賴,奧斯·安東,”老女仆說,“連博科尼亞諾或者巴斯泰利卡的尖帽子哥兒們也比不上你漂亮。”

奧索穿著新服裝用早餐,在進餐時他對妹妹說,他的箱子裏麵有些書,他還想從法國和意大利再運些來,以便她好好地用功讀一讀。

“因為,科隆巴,”他又說,“在大陸上有些小孩一離開奶媽就學會了的東西,像你這麼一個大姑娘還不懂,這是不光彩的。”

“您說得不錯,哥哥,”科隆巴說,“我知道我缺少些什麼,我能看書學習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尤其是希望您能教我。”

一連過了幾天,科隆巴沒有再提過巴裏奇尼家人的名字。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服侍哥哥,經常同他談論內維爾小姐。奧索教她念法文和意大利文的書,對她有時能發表一些十分準確而且頗有見地的見解,有時卻對最普通的事物一無所知,總覺得十分驚異。

一天清晨,早飯以後,科隆巴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手裏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拿著書和紙,頭上卻披著梅紗羅,樣子比平日更莊重。

“哥哥,”她說,“我求您陪我一起出去。”

“你要我陪你到哪兒去?”奧索一邊說一邊挽起她的臂膀。

“我不需要您挽著我的臂膀,哥哥,請拿起您的槍和子彈匣。一個男子漢永遠不應不帶武器就出門。”

“好啊!應該順著潮流走。可是,妹妹,我們現在到哪兒去?”

科隆巴沒有回答,緊了緊頭上的梅紗羅,叫了看門狗,領著哥哥出了門。她大步走出村子,踏上了一條低窪的路,在葡萄園中迤邐前進。她對狗作了一個手勢,放它在前麵奔跑,它仿佛完全懂得主人的意思,因為它馬上開始忽左忽右地走著,有時從左邊穿過葡萄園,有時從右邊穿過,始終離它的女主人50步遠,有時停在路當中,搖著尾巴向她注視。看來它對偵察任務完成得很出色。

“如果穆斯凱托狂吠起來,”科隆巴說,“哥哥,你就趕快把槍裝上子彈,站在原地不動。”

轉彎抹角走了許久,大約在離村子一裏地左右的時候,科隆巴突然在一條道路拐彎的地方停了下來。那裏有一堆樹枝,砌成一個小金字塔的形狀,有些樹枝還是青的,有些則已經幹枯了,塔高約有一公尺,頂上露出一個十字架的尖端,那木質的十字架是漆成黑色的。科西嘉有好幾個區,尤其是在山地裏,流行著一種非常古老的風俗,也許同異教的迷信有關,這風俗是要過路的人,向有人橫死的地點,扔一塊石頭或者一根樹枝。天長日久,隻要這個人的悲慘結局還留存在人們的記憶裏,就日複一日地不斷有人這樣扔。大家把它稱為某人的堆。

科隆巴在這堆樹枝前麵止住腳步,隨手折了一枝野草莓樹的樹枝,扔在金字塔上。

“奧索,”她說,“爸爸就慘死在這裏。哥哥,為他的靈魂祈禱吧!”

她跪了下來。奧索學著她的樣子。這時候村子裏的大鍾響了,因為昨天晚上又有一個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奧索淚如雨下。

幾分鍾以後,科隆巴站了起來,眼睛是濕潤的,但神情非常興奮。她學著她同鄉人的樣子,很快用大拇指畫了一個十字,科西嘉人這樣畫十字的時候一般總附帶起一個莊嚴的誓。接著她就拉著哥哥,向著回村子的道路走去。他們默默地走進了家門。奧索上樓回到自己的臥房裏。不一會兒,科隆巴也上來了,她帶來了一個小小的首飾箱,擱在桌子上。隨即將首飾箱打開,取出一件布滿血跡的襯衫。

“這是爸爸的襯衫,奧索。”

她把襯衫扔到他的膝上。

“這是射中他的子彈。”

她又將兩顆已經生鏽的子彈放在襯衫上。

“奧索哥哥!”她撲到他的懷裏,用力擁抱他,叫道,“奧索!你一定得為爸爸報仇!”

她仿佛瘋了一般擁抱他,吻著子彈和襯衫,然後走出臥房,讓哥哥坐在那裏呆若木雞。

奧索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椅子上,不敢把這些可怕的遺物從自己身上挪開。最後,他用盡氣力掙紮著站起來,把遺物都重新裝進首飾箱裏,奔到房間的另一端,縱身倒在床上,腦袋朝著牆壁埋進枕頭中間,仿佛想避開不去看一個幽靈似的。他妹妹的最後那句話一直在他的耳邊回響著,他似乎聽見了命定的、無可避免的神喻,向他索取鮮血,索取無辜人的鮮血。我不準備詳細介紹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此時此刻的種種感覺,這些感覺的混亂,正如一個瘋子的頭腦那樣亂七八糟。他好半天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不敢回過頭來。最後他站了起來,關上首飾箱,慌慌張張地走出宅子,奔到田野裏,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到哪兒去。

慢慢地,郊外的清新空氣使他精神放鬆了,他開始變得平靜起來,能比較冷靜地審視一下自己的處境和解脫的辦法。我們已經知道,他並不懷疑巴裏奇尼家人是凶手,但是他饒恕不了他們偽造強盜阿戈斯蒂尼的信件,起碼他認為這封信是他父親死因的導火索。不過要告發他們偽造文書,他還是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有時,成見或者當地人的本能向他襲擊,指出在道路轉彎的地方施行報複是容易的,但當他一想起部隊裏的同事,巴黎的客廳,尤其是內維爾小姐時,就厭惡地把報複的念頭拋開。接著他又想起了妹妹的責備,在他身上所殘存的那點科西嘉性格使他認為這些責備是有道理的,而且特別使人傷心。在他的良心和他的成見的鬥爭中,隻剩下了一個惟一的希望,那就是找某種借口向巴裏奇尼律師的一個兒子挑釁,然後找他決鬥。用一顆子彈或一把劍結果他的性命,就能夠使他的科西嘉觀念同法蘭西觀念有機地協調起來。找到了這個解決辦法而且考慮將如何實施的時候,他已經感到如釋重負,再加上其他一些更美好的想法,使他狂熱激動的心情終於完全平靜下來。西塞羅的女兒圖莉亞死了以後,他一心一意想著把各種各樣美好的事物放在吊唁詞裏去頌揚女兒,竟然忘記了悲痛。香迪先生死了兒子,也用相同的方法大談生與死,結果也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奧索思忖他可以對內維爾小姐描繪一番他眼下的心情,這必然能引起這位標致姑娘極大的興趣,想到這裏周身沸騰的血就完全冷靜下來了。

他剛才在不知不覺之中走遠了,離開了村子,現在他又走了回來,靠近了村子。他聽見在叢林邊沿的一條小徑上有一個小女孩在唱歌,也許她以為四下無人,專門唱給自己聽的。那首歌是哭喪歌,曲調緩慢而單調,歌詞是:“給我的兒子,給我遠在他鄉的兒子——保留我的十字勳章和我的血衣……”

“你在唱什麼,小姑娘?”奧索突然出現在她麵前,憤怒地問她。“是您呀,奧斯·安東!”小女孩帶點驚嚇地喊道,“這是科隆巴小姐作的一首歌……”

“我不許你唱這支歌。”奧索厲聲說。

孩子東張西望仿佛在考慮從哪個方向可以逃走,麻煩的是,她的腳下放著一個大包袱,毫無疑問如果不是為了要照顧那個包袱,她早已奪路而逃了。

奧索不由得對於自己大發雷霆感到慚愧。

“你這包東西是什麼,小姑娘?”他這會兒盡可能溫柔地問她。

由於基莉娜遲疑不答,他隻好揭開包袱,發現是一塊麵包和其他食物。

“親愛的,你這麵包要送給哪一位呀?”他問。

“您知道得很清楚,先生,是給我叔叔的。”

“您的叔叔?他不是那個當強盜的嗎?”

“他這個強盜向您請安,奧斯·安東先生。”

“如果警察碰上你,問你到哪兒去……”

“我會告訴他們,”孩子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帶吃的給那些在叢林中砍樹的盧卡人。”

“如果你遇見一個饑餓的獵戶,搶你的糧食供他自己食用,你又怎麼辦?……”

“沒有人敢這樣做。我會說這是送給我叔叔的。”

“不錯,他這個人是不肯讓人把晚飯奪走的……你的叔叔喜歡你嗎?”

“啊!非常喜歡,奧斯·安東。自從我爸爸死後,就由他照顧我們一家,照顧我媽、我和妹妹。媽媽沒害病的時候,他向富人家討些活兒給她幹。自從我叔叔與村長和本堂神甫談過話以後,村長每年都給我一件連衣裙,本堂神甫負責教我識字,學教理問答。可是對我們特別好的,還是您的妹妹。”

這時候,小徑上出現了一條狗。小女孩用兩隻手指在嘴裏打了一個尖聲呼哨,那條狗馬上向她奔跑過來,親熱地撫拂了她一會兒,便倏地鑽進了叢林裏。功夫不大,離奧索幾步遠的一棵新樹後麵爬起來兩個穿得襤褸,可是全副武裝的漢子,仿佛他們是從布滿地麵的岩薔薇與香桃木堆中像蛇一樣爬出來的。

“喲!是奧斯·安東,歡迎歡迎,”兩人中年長的那個說,“怎麼!您不認得我了?”

“很是陌生。”奧索說,眼睛一直盯著他。

“真怪!一把胡子和一頂尖帽子就把您換成另一個人了!來吧,中尉,仔細地瞧一瞧。您難道已經把滑鐵盧的老戰友給忘了嗎?您不記得布朗多·薩威利了?他在那個倒黴的日子裏在您身邊發射過多少子彈?”

“噢!原來是你!”奧索說,“你在1816年開了小差!”

“您說得不錯,中尉。天哪!部隊裏的生活真令人厭煩,何況我在本地又有一筆賬要清算。哈!哈!基莉,你真是一個好孩子。快拿東西來吃,我們餓壞了。中尉,您不會知道人一旦到了叢林裏胃口就好起來。這吃的是誰送給我們的,是科隆巴小姐還是村長?”

“全不是,叔叔,是磨坊老板娘送這吃的給你們,還送了一條毯子給媽。”

“她要我為她做什麼?”

“她說好雇來砍伐叢林的那些盧卡人,現在每天朝她要35個蘇和栗子,因為皮埃特拉內拉一帶流行熱病。”

“這些蠢才!……我惦量著辦吧。——中尉,別客氣,您願意同我們在一起吃飯嗎?我們在一起吃過更壞的飯呢,那是我們那位可憐的同鄉得勢的時代,後來他被迫退伍了。”

“非常感謝。——我也被迫退伍了。”

“是的,我聽說了,不過我敢斷定您不會因此而生大氣,因為您也有一筆賬要清算。——來吧,神甫,”那強盜招呼他的同伴,“吃啊!奧索先生,我介紹您認識一下這位神甫先生,換句話說,我實在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神甫,但是他有神甫的學問。”

“先生,我隻是個研究神學的窮學生,”第二個強盜說,“被人阻止按照自己的誌向選擇職業。否則,誰知道呢?可能我早就當上了教皇。對嗎,布朗多拉奇奧?”

“是什麼原因使教會得不到你這樣一位出類拔萃的人物呢?”

“一件小事,就像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奧說的,有一筆賬要討還:我在比薩大學裏寒窗苦讀,我的妹妹卻在家裏幹荒唐事。我不得不趕回鄉來把她嫁出去。可是那位未婚夫太倒黴了,在我到達前3天就害熱病死了。我怎麼辦?我去找死者的哥哥,您處在我的境況,也會這樣辦吧。可是人家告訴我他已經結了婚。怎麼辦?”

“的確,這件事很令人頭痛。您有什麼辦法?”

“在這種情況下,隻有靠長槍火石幫忙了。”

“這就是說……”

“我把一顆子彈送進了他的腦袋。”強盜冷冷地說。

奧索作了一個嫌惡的動作。可是或者是出自好奇心,或者是想晚一點兒回家,總之他留了下來,繼續和兩個漢子聊天。這兩個人每人至少在良心上都有一樁命案。

布朗多拉奇奧趁同伴說話之際,自己把麵包和肉先吃了,然後又喂他的狗吃。他向奧索介紹說,他的狗名叫布魯斯科,天生有一種奇妙的本能,不管一個巡邏兵如何化裝都蒙蔽不了它。最後他切了片麵包和一片未煮過的火腿給他的侄女。

“強盜的生活真是自在透了!”神學學生吃了幾口以後大聲說,“或許您有一天也想嚐試一下,德拉·雷比亞先生,那時您就會知道,一個人能夠為所欲為,不接受任何人的管束,真是其樂無比。”

到目前為止,那強盜說的都是意大利語,他改用法語接下去說:

“科西嘉不是青年人的樂園,可是對強盜卻情有獨鍾!娘兒們發瘋地愛上了我們。瞧我這副德行,我有3個情婦在3個不同的區裏,我到哪裏都有一個家。其中有一個還是警察的老婆呢。”

“您通曉好幾國語言吧,先生?”奧索用嚴肅的口吻問道。

“如果我講法語,那是因為‘必須極度尊重兒童’的緣故,我不願意讓小丫頭聽懂我的話,因為我早同布朗多拉奇奧商定好,要叫這小丫頭規規矩矩地做個好人。”

“到她15歲時,”基莉娜的叔叔說,“我就把她體麵地嫁出去,我心目中已經有了對象了。”

“由你去向人提親嗎?”奧索問。

“當然。您想,我假如向一個當地財主提出:‘我,布朗多·薩威利,若是能看到您家少爺同米基莉娜·薩威利結婚,將感到不勝榮幸。’他會猶豫和拒絕嗎?”

“我不會鼓勵他這樣做,”另一個強盜說,“因為我的這位夥計出手太狠,會強製人們服從他。”

“就算我是個壞蛋,”布朗多拉奇奧接下去說,“是個流氓,是個騙子,隻要我打開我的褡褳,金錢就會像雨點似地滾滾而落。”

奧索說:“難道你的褡褳裏有什麼東西能夠吸引金錢嗎?”

“那倒沒有。不過假如我像有些人那樣,寫個字條給某個財主:‘我需要100法郎。’他就會立馬給我送來。但是中尉,我畢竟是個愛惜榮譽的人。”

“您知道嗎,德拉·雷比亞先生,”那個被稱為神甫的強盜說,“在這古風流行的地方,也有幾個混蛋假借我們的護照(他指了指他的槍)所享有的威望,偽造我們的簽名去亂發期票。”

“我知道,”奧索用粗暴的口吻說,“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期票?”

“半年以前,”那強盜接著說,“我在靠近奧雷紮那邊散步,一個鄉下佬向我走過來,遠遠地就脫下帽子對我說:‘啊!神甫先生(他們總是這樣稱呼我),對不起,請您寬限一些日子,我手頭現在隻有55個法郎,老實說,我已經東求西借,竭盡全力地去張羅了。’我聽了很奇怪,問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沒頭沒腦的!什麼55個法郎?’他回答說:‘我的意思是說隻能給您65個法郎,您問我要100,我實在辦不到!’我罵他:‘怎麼,你這壞東西!我什麼時候向你要100法郎啦!我連認都不認識你。’於是他馬上交給我一封信,確切點說是一張很髒的紙,上麵寫著他必須在某一天把100法郎放在某個指定的地點,否則季奧坎托·卡斯特裏科尼(這是我的名字)就會燒掉他的房子並殺掉他的母牛。他們還無恥到假冒我的簽名!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那封信竟用土話來寫,而且白字連篇……像我這樣的人能寫白字嗎?我在大學裏是門門得獎,年年得獎的高材生!我先賞了那混蛋一個耳光,打得他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子。我罵他:‘啊!你這無賴,竟把我當成強盜!’接著我又踢了他一腳,氣才消了些,我問他:‘什麼時候要你把錢放在指定地點?’——‘就是今天。’——‘好,你馬上送去。’——指定地點寫得很明白,是在一棵鬆樹底下。他按照我的命令帶了錢,把錢埋在樹根下,回來找我。我在附近埋伏著。我同那家夥足足在那裏等了6個鍾頭。德拉·雷比亞先生,有必要的話,3天3夜我也等。過了6個鍾頭,終於,來了—個巴斯蒂亞佬,一個放印子錢的不要臉的無賴。他彎下腰來拿錢,我開了火,瞄得真是準,一槍便把他的腦袋打開了花,他倒在他從土裏挖出來的錢上。我對那鄉下人說:‘混賬東西!把你的錢拿走,從今以後別再懷疑季奧坎托·卡斯特裏科尼會幹無恥的事。’可憐的家夥渾身顫抖,連揩也沒有揩幹淨就趕緊裝起他的65個法郎。他向我道謝,我又狠狠地踢他一腳作為臨別紀念,他趕緊像兔子一樣沒命地逃跑了。”

“啊!神甫,”布朗多拉奇奧說,“我實在佩服你這一槍,你當時笑得嘴也合不上了吧?”

“我命中了那個混蛋的太陽穴,”神甫繼續說,“這使我不由想起了羅馬詩人維吉爾的詩句:

熔掉的鉛洞穿了他的太陽穴,

使他直挺挺地躺在塵埃中。

詩人說的是‘熔掉的鉛’,奧索先生,您認為鉛彈在空中急速地運行,那速度可以使它熔化嗎?您學過彈道學,您應該可以告訴我,詩人說對了還是錯了。”

奧索寧願討論這個物理學上的問題,不願意同那位學士爭論他的行為是否合乎道德。布朗多拉奇奧對這種科學類的問題不感興趣,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說太陽快落山了。

“既然您不願意同我們共進晚餐,奧斯·安東,”他說,“我勸您還是早點回家,免得科隆巴小姐久等。而且太陽落山以後再到處亂跑也不安全。您為什麼出門不帶槍?這附近有不少壞人,您必須留意。今天您倒不必擔心,因為巴裏奇尼他們在路上遇見了省長,把省長領回家去了;省長要在皮埃特拉內拉逗留一天,然後到科爾特去安放第一塊石頭,人稱奠基禮……其實還不是一件蠢事!今晚他在巴裏奇尼家留宿,明天巴裏奇尼一家就該有空了。他們的一個兒子叫溫琴泰洛,是個壞蛋,另一個叫奧蘭杜奇奧,也不是好人……您應該設法分別找他們,今天這個,明天另一個;總之還是小心為好,我能對您說的隻能是這些。”

“謝謝你的忠告,”奧索說,“不過我們之間並無糾葛,我對他們並沒有什麼話要說,除非他們先來找我。”

強盜帶著揶揄的表情把舌頭向旁邊一伸,發出了“喀嗒”的一聲,但卻沒有開口再說什麼。奧索站起來準備回家。

“還有一件事,”布朗多拉奇奧說,“我還沒有感謝您的火藥,它來得真是雪中送炭。現在我什麼都不缺了……隻缺一雙鞋子……可是過幾天我可以用盤羊皮來自製一雙。”

奧索默默地把兩枚5法郎的錢幣塞進強盜的手裏。

“送你藥彈的是科隆巴,不是我;這是點小意思,你拿去置雙鞋子吧。”

“別幹糊塗事,我的中尉,”布朗多拉奇奧嚷道,同時把兩枚錢幣還給奧索,“難道您當我是個乞丐嗎?我隻肯要麵包和火藥,別的東西一概拒絕。”

“我原以為我們是老戰友了,可以彼此幫個忙。那麼,再見吧!”

可是在離開以前,他還是趁強盜不注意,偷偷地把錢放進強盜的褡褳裏。

“再見,奧斯·安東!”神學家說,“也許過幾天我們能在叢林裏相會,那時我們再繼續討論維吉爾的詩。”

奧索離別了他的兩位老實善良的夥伴已經有好一會兒了,猛然間他聽見背後有人拚命追過來,他趕緊回頭一看,原來追他的人是布朗多拉奇奧。

“您太過分了,我的中尉,”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您太過分了!還您10個法郎。如果是別人,開這樣的玩笑我絕不饒過他。為我向科隆巴小姐多多致意。您讓我追得氣也喘不過來了!再見。”

第十二章

奧索發現科隆巴對他的久出不歸有點擔憂,等見到他以後,才又恢複了往日的表情:帶著一絲哀愁的寧靜。晚飯過程中,他們隻圍繞著一些不相幹的事情談話,後來奧索發現他的妹妹神色安靜,膽子就大了起來,告訴她他今天見到了兩個強盜,還冒險開了幾句玩笑,是嘲笑小姑娘基莉娜在她的叔叔和他那位尊敬的同伴卡斯特裏科尼先生的關懷下,能受到什麼樣的道德和宗教教育。

“布朗多拉奇奧是一個善良老實的人,”科隆巴說,“至於卡斯特裏科尼,我聽人家說是一個不講道德的人。”

“我相信,”奧索說,“他同布朗多拉奇奧基本上是半斤八兩,彼此不相上下。他們倆都公開向社會宣戰。第一樁罪行犯下以後,別的罪行也就在所難免接踵而來了。不過,也許他們並不比許多不住在叢林裏的人更有罪。”

聽哥哥這麼一說,妹妹的臉上不禁流露出喜悅的光芒。

“是的,”奧索繼續說,“這些可憐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榮譽標準。迫使他們走上這條道路的,不是卑鄙的貪婪之心,而是殘酷無情的偏見。”

沉默了一會兒。

“哥哥,”科隆巴一邊為他倒咖啡一邊說,“您大概已經聽說了,夏爾——巴蒂斯特·皮埃特麗昨天晚上死了,是得沼澤熱病死的。”

“誰是皮埃特麗?”

“他是本村的一個居民,馬德萊娜的丈夫——爸爸臨死前就是把活頁夾交給馬德萊娜的。他的家人來懇求我去守靈,同時唱些挽歌。最好你也一同去。他們和我們是鄰居,禮節上免不了要走一趟,在我們這種小地方,這是難免的。”

“讓你的守靈見鬼去吧,科隆巴!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妹妹這樣當眾出醜。”

“奧索,”科隆巴回答,“各處有各處懷念死者的辦法。哭喪歌是我們祖先流傳下來的辦法,我們應該將它視為古老的傳統而尊重它。馬德萊娜沒有唱喪歌的天才,而本村最好的哭喪歌手,菲奧迪斯皮娜老大娘又患了病。必須得有人去唱喪歌呀。”

“你以為夏爾——巴蒂斯特因為沒有人在他的靈柩旁邊唱幾句歪詩他就找不到上天堂的路嗎?你要去守靈就去守靈,科隆巴;如果你認為我也應該去,我當陪你去。不過你千萬不要唱即興的哭喪歌,在你這樣的年齡,這樣做不合適,而且……我求求你,妹妹。”

“哥哥,我已經允諾人家了。這是本地的風俗,您也知道,而且我再給您說一遍,咱們這裏隻有我能即興唱歌。”

“荒謬的風俗!”

“我這樣唱心裏也很難過。因為這樣會勾起我的心事,使我想起咱家的不幸。明天我一定會因此而病倒,可是又不得不這樣做。哥哥,答應我吧。您還記得嗎,在阿雅克修,您曾叫我即興唱支歌來取悅於那位英國小姐,而她是嘲笑我們的古老習俗的。難道我今天反而不能夠即興為這些可憐的鄰居唱些歌嗎?他們會感激我的,而且能減輕他們心中的哀傷。”

“好吧,隨你的便吧。我敢打賭你已經創作好了哭喪歌,不把它唱出來你心有不甘。”

“不,哥哥,我不能夠預先作好。我得守在死者跟前,心裏想著幸存的人。等到眼淚湧上來了,我才能把心裏想到的唱出來。”她這番話說得十分簡潔明了,在情在理,不可能懷疑科隆巴小姐有絲毫誇耀自己詩才的想法。奧索妥協了,陪著妹妹到了皮埃特裏家。死者停在最大一個房間的一張桌子上,露出臉來。所有的門窗都開啟著,桌子四周燃著好幾枝蠟燭。寡婦守在死者頭部旁邊,她的背後是一大群婦女,把屋子的半邊都擠滿了;另一半邊則站著男人,都不戴帽子,眼睛盯著死者,保持著最深沉的靜默。每一個新到的吊客都走到桌子旁邊擁抱死者,向寡婦和兒子點過頭後,就一言不發地站進應站的圈子裏。不過有時也有個別吊唁客打破莊嚴的靜默,對死者說幾句話。一位老大娘說:“為什麼你要拋下你的好妻子啊?難道她服侍你還不夠周到嗎?你還缺些什麼?為什麼你不再等上一個月,你兒媳婦或許會給你添個孫子呢!”

皮埃特麗的兒子是個身材高大的青年,他緊握著父親冰冷的手喊道:“為什麼你不是橫死的呢?要是橫死的話我們就可以為你報仇了!”

這是奧索剛進門時所聽到的頭兩句話。看見他進來,人群立即分開,一陣好奇的嘀咕聲說明眾人已經等待了好久,哭喪歌女的到來令他們感到興奮。科隆巴上前擁抱寡婦,抓住她的一隻手,凝神冥想了一會兒,眼簾低垂著。然後她把梅紗羅向後一掀,眼睛盯著死者,俯下身子,臉色青白得同屍首一樣,開始唱了起來:

“夏爾——巴蒂斯特!願基督接納你的靈魂!——活著,就是受罪。你現在去的地方——既沒有酷熱,也沒有寒冷。——你再也用不著你的砍柴刀,——也用不著你的沉重的鶴嘴鎬。——不用再勞作。——從今以後天天都是禮拜天。——夏爾——巴蒂斯特,願基督收取你的靈魂!——你的兒子現在撐起你的家。——我眼看著橡樹倒下了——被西南風吹得幹枯了。——我以為大樹死了。——我再次走過,看見樹根上——又冒出新芽。——新芽又長成橡樹,——枝繁葉茂,樹蔭遮天。——馬德萊娜,在粗大的樹枝底下安歇吧,——同時要想念以前那株橡樹。”

聽到這裏,馬德萊娜放聲大哭,還有兩三個男人,別看他們在必要時能夠麵不改色地開槍打死幾個基督徒,就像他們打死山鶉一樣,這時也在他們曬黑的臉上抹去了大顆的淚珠。

科隆巴用這種方式唱了一會兒,有時歌詞說給死者聽,有時說給他的家人聽,有時運用哭喪歌裏常用的擬人法,以死者的口氣安慰親友,向他們傾訴給他們忠告。她越唱,臉上的表情越崇高;臉色變成透明的玫瑰色,襯托出她的亮晶晶的皓齒和閃耀著光芒的大眼睛。她真像站在三腳支架上的古希臘女巫。除了幾聲歎息,幾聲嗚咽,人群中聽不到任何輕微的低語聲,大家都靜靜地簇擁著她。奧索對於這種原始的詩歌本來比任何人都更聽不進去,過了不久也被眾人的激動情緒所觸動、所感染了。他躲在屋子的一個昏暗角落裏,哭得跟皮埃特麗的兒子沒什麼區別。

正在這時,聽眾中間突然發生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人群紛紛向兩邊讓開,幾個陌生人走了進來。從大家向他們表示的敬意和急急忙忙為他們讓路的情景來看,來人無疑是大人物,給主人家十分增光。不過,由於尊重哭喪歌,沒有人主動向他們開口說話。第一個走進來的人年約40多歲,他穿著黑服,鈕孔上別著紅色勳帶,神氣威嚴而自信,叫人一看就猜出是省長。他身後跟著一個傴著背的老頭,臉色蠟黃,戴著一副綠眼鏡,卻掩飾不住眼鏡後麵膽怯而不安的目光。他穿著一件黑衣服,尺寸頗大,盡管乍一瞅像是新的,但顯然是幾年前做的。他亦步亦趨地寸步不離省長左右,仿佛想尋求省長陰影的庇護。最後,在他身後走進來兩個身材高大的青年,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兩頰布滿濃密的絡腮胡子,目光傲慢,舉止放肆,表現出缺少禮貌的好奇心。奧索早已記不起村裏人的麵貌,可是看見了戴綠眼鏡的老頭,立刻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以往的回憶。老頭跟在省長身後,隻這一點就足以使奧索認出他來。他就是巴裏奇尼律師,皮埃特拉內拉的村長,他帶著兩個兒子來陪省長領略一下什麼是哭喪歌。此時奧索的心情很難形容,可是麵對父親的仇人卻使他產生一種嫌惡之感,經過長期抑製的懷疑,又開始湧現了。

至於科隆巴,她一見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善於變化的美麗容貌立刻出現了一種陰森可怖的表情。她的臉色煞白,聲音嘶啞,剛開始唱的歌詞湧到嘴邊便消失了……可是過了片刻,她又帶著一種新的激昂情緒繼續唱下去:

“雄鷹在空蕩蕩的巢前——宛囀哀啼,——幾隻掠鳥在它周圍飛來繞去,——羞辱著雄鷹的哀傷。”

唱到這裏隻聽見有竊笑的聲音,這是那兩個新來的青年發出來的,他們也許認為這樣的隱喻太明顯了。

“雄鷹有朝一日會警醒過來,張開雙翅,——用利嘴啄得仇人血流成河!——你啊,夏爾——巴蒂斯特,——讓你的親友們向你道個永別吧。——他們的淚已經流夠了。——隻有可憐的孤女不流淚。——為什麼她要為你悲傷呢?——你盡了天年才睡去——而且是在親人中間,——準備好去覲見——全能的天主。——孤女正在哭她的父親,——卑鄙的凶手——從背後突然偷襲他;——父親的血是鮮紅的——埋在綠葉堆中。——這血高貴而無辜——被孤女彙集起來,——灑在皮埃特拉內拉上頭,——使它變成致命的毒液。——皮埃特拉內拉永遠留著這血跡,——一直到凶手的血——把無辜者的血洗滌幹淨為止。”

唱完這幾句,科隆巴歪倒在一把交椅上,她放下梅紗羅遮住臉,隻聽見她發出了悲傷的啜泣聲。在場哭著的婦女們急忙擁在哭喪女的周圍;好幾個男子對村長和他的兒子們橫眉冷對,眼射怒火;幾個老人喃喃地抱怨他們不該到這兒來惹起公憤。見此情景,死者的兒子急忙分開眾人,準備懇請村長迅即離開;可是村長已經不等他們開口,先自跨出了大門,他的兩個兒子也隨即走到街上。省長對年輕的皮埃特麗說了幾句表示哀悼的話,也馬上跟著他們走了出去。至於奧索,他走到妹妹身邊,挽著她的臂膀,拉著她走出了屋子。

“送他們回去,”年輕的皮埃特麗對他的幾個朋友說,“留點神,別讓他們出現意外!”

兩三個青年行色匆匆地把匕首放進左邊的衣袖裏,伴送著奧索和他的妹妹一直到他們家的大門外。

第十三章

科隆巴氣喘籲籲,疲憊不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的頭倚在哥哥肩上,用雙手緊握著他的一隻手。盡管奧索對她的最後幾句唱詞內心深感不悅,但還是一句也沒有抱怨她。他默默地等待她的情緒平靜下去,忽然有人敲門,薩娃莉亞滿臉驚惶地跑進來說:“省長先生來了!”科隆巴聽見這個通報馬上立起身來,仿佛對自己的軟弱感到慚愧,順手扶著一把椅子,椅子明顯地在她的手下顫動著。

省長首先說了幾句深夜來訪表示歉意等客套話,慰問了一下科隆巴小姐,談起感情過於激動的害處,譴責哭喪的負麵效應,說哭喪女愈有天才,就愈能令聽眾加劇內心的痛苦;他還巧妙的插進幾句份量不重的非難的話,責備最後幾段歌詞含沙射影的傾向性。然後,他口氣一轉,說道:

“德拉·雷比亞先生,您的兩位英國朋友托我代他們問候您,內維爾小姐要我格外向令妹致意。她還托我捎一封信來給您。”

“有內維爾小姐的信?”奧索叫起來。

“遺憾的是,我沒有把信帶在身邊,再過幾分鍾,我派人給您送來。她的父親病了幾天。我們有一陣子害怕他傳染上我們可怕的熱病。所幸現在他康複了,您自己就會看出來,因為我想你們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內維爾小姐一定很擔心吧?”

“幸運得很,她是等病好了之後才知道危險的。德拉·雷比亞先生,內維爾時常和我談起您和令妹。”

奧索欠了欠身。

“看得出來,她對你們倆有很深的友情。她外表非常文雅,舉止似乎有點隨便,實則內心裏有很堅強的理智。”

“她這人的確十分可愛。”奧索說。

“先生,我等於是受她的委托才到這兒來的。因為誰也不比我更熟悉那件我根本不願意在你們麵前提及的不幸往事。既然巴裏奇尼先生仍是皮埃特拉內拉的村長,而我仍是本省省長,我不用說,你們也知道,我對某些猜疑是相當重視的;據我了解,這些猜疑是由幾個輕率的人告訴你們,卻被你們本著正義感拒絕相信的;大家覺得,以您的地位和您的性格,您應當具備這樣的正義感。”

“科隆巴,”奧索在椅子上焦躁不安地說,“你太疲憊了,去睡覺吧。”

科隆巴搖頭拒絕了。她已經恢複了平時那種冷靜,隻用閃耀著火光的眼睛盯視著省長。

省長接著說:“巴裏奇尼先生非常真誠地希望消除你們之間的敵意……就是說你們之間的微妙關係……就我而言,我很高興和期盼看到你們能夠恢複正常關係,就是說像常人一樣,能夠互相理解。”

“先生,”奧索激動地打斷了省長的話,“我從來沒有指責過巴裏奇尼律師是殺害我父親的凶手,可是他做了一件事,使我一直無法同他恢複正常關係。他假借一個強盜的名義偽造了一封恐嚇信……至少他曾暗中說信是我父親所寫。而這封信,先生,大概就是我父親被害的間接原因。”

省長沉思了片刻。

“當初令尊同巴裏奇尼打官司期間,由於令尊脾氣容易衝動,相信有這件事,這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今天對您來說就不應該這樣輕率相信了。請您考慮一下,巴裏奇尼根本沒有什麼利害關係要偽造這封信……我的意思並不指他的性格……您對他一點也不了解,您對他早有反感……但是您不能夠設想一個懂法律的人……”

“可是,先生,”奧索邊說邊站起身來,“請想一想,對我說這封信不是巴裏奇尼先生偽造的,那就無異於說是先父偽造的。先生,他的名譽就是我的名譽。”

“誰也比不上我,先生,”省長繼續說,“更確信德拉·雷比亞上校是清白無辜的了……何況,偽造信件的人現在已經查出了。”

“他是誰?”科隆巴向省長走過去大聲問。

“一個壞蛋,犯過好幾件案子……都是你們科西嘉人認為不可饒恕的案子。他是個竊賊,叫做托馬索·比安基,現在關在巴斯蒂亞的監獄裏,他自己承認那封該死的信是他炮製出來的。”

“我不認識這個人,”奧索說,“他要達到什麼目的呢?”

“他是本鄉人,”科隆巴說,“從前我們一個磨坊師傅的兄弟。他是一個壞蛋,專門說謊,說的話絕不能信。”

“等一等,”省長又說,“您很快就能知道他在這件事裏有什麼利害關係。令妹所說的那個磨坊師傅,我斷定他的名字叫泰奧多爾,他向上校租用磨坊,那磨坊恰好位於巴裏奇尼先生同令尊爭奪所有權的那條小溪上。上校為人慷慨,正直,沒有拿磨坊來謀私利。人人皆知巴裏奇尼先生愛財如命,因此托馬索擔心巴裏奇尼先生一旦收回小溪,磨坊的租金就要大張血口,為了幫哥哥的忙,於是托馬索就偽造了強盜的信件,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您知道在科西嘉親屬關係特別密切,有時竟使人因此而犯罪……請你念一念檢察長寫給我的這封信,它能有力地證實我剛才對您說的話。”

奧索把這封詳細敘述托馬索口供的信認真地看了一遍,科隆巴也靠在哥哥的肩上仔細地把信看了。

看完以後,她嚷起來:

“一個月以前,大家都知道我哥哥快要回來了,奧蘭多拉奇奧·巴裏奇尼到巴斯蒂亞去過。他肯定是見到了托馬索並且買通了他,叫他昧著良心撒這個謊。”

“小姐,”省長不耐煩了,“您對一切事情都用醜惡的假設來解釋,難道這是發現事實真相的好辦法嗎?先生,您比較理智,請您告訴我,您現在如何想?難道您也跟小姐一樣,認為一個隻犯了輕罪而不會判重刑的人,為幫一個陌生人的忙,肯樂意承擔偽造文書的重罪嗎?”

奧索把檢察長的信重新閱了一遍,集中心思把每個字都斟酌一番,因為自從他見過巴裏奇尼以後,他感到自己已經不像前幾天那麼難以動搖了。最後他不得不承認信中的解釋合乎情理。可是科隆巴使勁叫喊:

“托馬索·比安基是個非常狡猾的家夥,我敢肯定最後他不是被宣判無罪,就是越獄而逃。”

省長聳了聳肩膀。

“先生,”省長說,“我已經把我收到的情報告知了您,我告辭了,請您認真地考慮考慮。我等待著您的理智來開導你,我希望您的理智比令妹的……猜想更有力量。”

奧索說了幾句請原諒科隆巴的話以後,再一次說他目前確信托馬索是惟一的罪犯。

省長起身準備走了。

“如果時間還早些,”他說,“我就會建議您跟我去取內維爾小姐的信……趁此機會你可以將您剛才說過的話告訴巴裏奇尼先生,那麼一場糾紛就全部結束了。”

“奧索·德拉·雷比亞永遠也不會踏進巴裏奇尼的家!”科隆巴極為憤激地叫喊。

“看來這位小姐是府上的帶頭羊吧!”省長用揶揄的口吻說。“先生,”科隆巴的聲音很堅決,“您上當了。您不了解律師是個怎樣的人。他是人類中最刁鑽狡猾的家夥。我請求你,別讓奧索去做一件使他以後羞於見人的事。”

“科隆巴!”奧索大聲喊,“情緒激動竟然使你喪失理智了。”

“奧索!奧索!看在我交給您的首飾箱的麵上,我求求您,聽我的話。您同巴裏奇尼一家人之間有血海深仇,您千萬不能到他們家去!”

“妹妹!”

“不,哥哥,你千萬不能去,您要去我就馬上離開這個家,以後您永遠再也見不到我了……奧索,可憐可憐妹妹吧。”

她跪了下來。

“我很遺憾,”省長說,“德拉·雷比亞小姐如此固執己見。我相信您一定能夠說服她。”

他把門半開著,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奧索跟他一同跨出房門。

“眼前我不能離開她,”奧索說,“明天,若是……”

“明天我一大早就動身了。”省長說。

“最早最早,哥哥,”科隆巴合攏雙手叫喊,“也得等到明天早上。讓我再看看父親的文件……您總不能拒絕我這個要求吧。”

“好吧!今晚你就看文件,看過以後你可不準再拿這種荒謬的仇恨來折磨我了……省長先生,很抱歉……我自己也感覺很不好受……還是等明天再說吧。”

“靜夜能出好主意,”省長一邊舉步一邊說,“我希望明天您不要再優柔寡斷了。”

“薩娃莉亞,”科隆巴叫喊,“提個燈送省長先生。他會交給你一封給我哥哥的信。”

她又低聲吩咐薩娃莉亞幾句話,聲音小得隻有女仆一個人聽得見。

“科隆巴,”省長離去以後奧索說,“你真令我難過。你永遠拒絕承認明擺著的事實嗎?”

“您答應我等到明天的,”她回答,“我的時間很倉促,但我還是抱著希望。”

說完她提了—大串鑰匙,直奔樓上的一個房間。隻聽她在房間裏拉開抽屜,在一個書桌裏亂翻,從前德拉·雷比亞上校把重要文件都鎖在那書桌內。

第十四章

薩娃莉亞去了許久還未見回轉,奧索焦躁到了極點,正在這時,她回來了,後麵跟著基莉娜小姑娘,用手擦著眼睛,因為她是剛入睡就被喚醒的。

“孩子,”奧索說,“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

“小姐找我。”基莉娜回答。

“見鬼,這麼晚了,她找她幹什麼?”奧索猜測著;不過他急忙拆開內維爾小姐的來信,讀了起來,基莉娜就上樓找他的妹妹去了。

內維爾小姐的信是這樣寫的:

“先生,家父生了一場小恙,加之他懶於執筆,我不得不充當一次他的秘書了。那一天,他沒能同我們一起欣賞風景,您知道他是去海邊弄濕了鞋,在你們可愛的島上,僅僅這一點就足以使他發起寒熱來了。我能想象得出您讀到這一句話時的臉色,您一定去摸匕首,可是我企盼您再也沒有匕首了。總之,家父發了一點寒熱,我為之驚恐萬分;那位對我一直十分和藹可親的省長,給我們請來了一位同樣和藹可親的醫生,隻用兩天,就給我們驅除了憂慮:寒熱沒有再發,家父已經想再去打獵,可是我不同意他去。——您山中的古堡現在怎麼樣了?您的北麵塔樓還在原來的地方嗎?有很多鬼魂嗎?我之所以問您這些問題,是緣於我爸爸常常記著您允諾過他可以打黃鹿、野豬、盤羊……這種怪獸是叫這個古怪名字嗎?我們到巴斯蒂亞乘船的時候,準備到府上麻煩幾天,我希望您說的那個又破又舊的德拉·雷比亞古堡,不致於坍塌在我們的頭上。省長雖然十分和藹可親,和他在一起不愁沒有談資,順便說一句,我卻使他有點神魂顛倒。——我們時時談起閣下。巴斯蒂亞的司法人員把一個押在牢裏的壞蛋的某些供詞送給省長,供詞內容可以消除您的最後一點猜疑;您的有時令我感到不安的複仇心,從今以後可以完全消匿了。您真想象不出這件事令我多麼高興。您同那位標致的哭喪女啟程的時候,手裏拿著槍,目光陰森森的,我覺得在您身上科西嘉人的氣質比平時更甚了……甚至太濃了。夠了!我給您寫了這麼多,是因為我無所事事的緣故。可惜省長也要辭別我們了!我們在赴身去你們的山區以前,一定會事先通知您,我還要鬥膽寫信給科隆巴小姐,請她準備一盤十分出色的烤奶酪。目前請您替我向她多多致意。我拿她的匕首派了大用場,我用它來裁剪我帶來的一本小說的書頁。可是這把利刃對這樣大材小用地使用它大為不悅,它把我的書裁得破破爛爛,以示對我的懲罰。再見了,先生;我父親向您致以最親切、最誠摯的問候。聽省長的話吧,他是一個能出好主意的人;我相信他是為著您才特意繞道的。他要去科爾特主持一個奠基禮,在我的想像中這樣的禮節定然非常壯觀,我很遺憾不能身臨其境。一位穿著繡花衣服的大老爺,腳穿絲襪,身掛白肩帶,手裏拿著一把镘刀!……他還要作一番精彩的演說,最後禮節將以不斷地高呼“皇上萬歲!”而結束!——您看見我已寫滿了4頁紙,您大概會因此而得意洋洋吧,可是我再說一遍,先生,我是因為無所事事,才寫得這麼長的;根據同樣的理由,我準許您也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給我。順便提一句,您到現在還沒有向我通報一句你平安快樂地抵達皮埃特拉內拉——城堡的消息,這使我大出意外。莉迪亞

附筆:我懇求您聽省長的話,按他的話去做。我們大家商量好認為您應該這樣做,您這樣做會令我十分高興。”

奧索把這封信反複看了三四遍,每看一遍必加無數評論;然後他很快寫了一封長信作答,他要叫薩娃莉亞把信拿給一個今晚就要動身去阿雅克修的同村人。他早已把同他妹妹討論巴裏奇尼家的大喊冤枉是真是假一事拋到九霄雲外,莉迪亞小姐的信使他把一切都看得那麼純潔、那麼美好,他再也沒有理由疑心,也沒有理由仇恨了。他等妹妹下樓,等了一會兒,看見她一直沒有出現,他隻好就去睡覺了;長久以來,他第一次感到這麼輕鬆愉快。基莉娜小姑娘得到科隆巴的秘密吩咐,回家去了。科隆巴花了大半夜時間在閱讀那些破舊文件。天破曉以前,有些小石塊扔到她的窗玻璃上,這是個暗號,她立即走進花園,開啟了一扇暗門,把兩個麵有菜色的漢子引入室內;她的第一件事是先把他們領進廚房,給他們吃東西。這兩個漢子到底是什麼人,且看下章分解。

第十五章

清晨,大約6時許,省長的一個仆從來叩奧索家的門。科隆巴出來開門,仆人說省長即刻就要動身,但在等待她的哥哥。科隆巴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哥哥剛在樓梯上跌了一跤,扭傷了腳,一步也無法行走,他懇請省長先生原諒他,如果省長肯屈尊移玉步到他家裏來,他將感激涕零。仆人走後不久,奧索下樓詢問妹妹,省長有否派人來接他。

“他請您在家裏等他。”她不動聲色地回答。

半個鍾頭過去了,巴裏奇尼家方麵毫無動靜。奧索問科隆巴在舊文件裏堆發現了些什麼,她答複說她要當著省長的麵才能說出來。她外表上裝得極其鎮靜,可是她的臉色和眼神卻掩飾不住她內心的興奮激動。

最後,終於看見巴裏奇尼家的大門打開了;穿著旅行服裝的省長第一個邁出門檻,後麵跟著村長和他的兩個兒子。皮埃特拉內拉的居民們從太陽露臉時就在守候,想親眼目睹本省第一位大人物如何動身。他們終於看見他由巴裏奇尼家的3個男子陪伴著,筆直地穿越廣場,一直進入德拉·雷比亞家,不由得驚愕異常。村裏幾個有政治眼光的人就嚷起來:“瞧他們講和了!”

“我早就對你們說過了,”一個老大爺說,“奧索·安東尼奧在大陸住得太久了,做起事來不會像一個有膽量的人那樣英勇。”

一個擁護奧索家的人說:“請記住這是巴裏奇尼家先去找他們,巴裏奇尼頂不住了。”

“那是省長哄騙他們的結果,”老大爺反駁,“今天都找不到血氣方剛的人了,年輕人對父輩的流血根本不在乎,好像他們都不是親生兒子似的。”

省長發覺奧索好端端地站著,而且走路毫無困難,不由得十分驚異。科隆巴隻用兩句話便承認自己說謊並且請求原諒:

“省長先生,”她說,“假如您下榻在別處,我哥哥昨天早就登門叩候了。”

奧索忙不迭地陪罪,申辯說他絲毫沒有參與這種可笑的詭計,他為之深深感到慚愧。省長和巴裏奇尼老頭看見奧索懊喪的表情和他對妹妹的責備,都確信奧索的悔恨是具有誠意的;可是村長的兒子們並不買賬。

“這是拿我們開心,戲弄我們!”奧蘭杜奇奧說,嗓門非常高,故意要人聽見。

“如果我的妹妹這樣作弄我,”溫琴泰洛說,“我很快就讓她下次永遠不敢再犯。”

這些話和說話的口氣使奧索老大不高興,他的真心誠意不由得減退了許多。他同巴裏奇尼兄弟不帶任何好感地彼此望了幾眼。

這時候大家都就了坐,隻有科隆巴站在廚房門口。省長首先發言,談了幾句關於當地的成見等老一套以後,很快就指出很多根深蒂固的仇恨大多是由於誤會所致。接著他對村長說,德拉·雷比亞先生始終沒有相信過巴裏奇尼家曾經直接或間接參與那件使他痛失父親的不幸事故;事實上他隻對兩家訴案中一個特殊情況保持某種懷疑;由於奧索先生長期離家在外,他得到的消息不見得可靠,因此這種懷疑是情有可原的;最近收到的供詞徹底澄清了他的懷疑,他認為完全滿意,因此很想同巴裏奇尼先生和他的兩位公子相逢一笑泯恩仇。

奧索帶著勉為其難的神氣欠了欠身,巴裏奇尼喃喃地咕嚕了兩句誰也聽不清的話,他的兩個兒子仰望著屋頂上的橫梁,仿佛擔心它是否會塌下來。省長正要繼續他的誇誇其談,準備代表巴裏奇尼先生方麵向奧索致詞,卻見科隆巴倏地從她的頭巾下麵摸出幾張紙,莊嚴地走到兩個當事人中間,開口說:

“我們兩家之間的敵對情緒能夠消除,當然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不過要使和解是真心誠意的,就得把一切都弄個水落石出,不許留下任何疑點。——省長先生,我完全有權懷疑托馬索·比安基的供詞,他是一個聲名狼藉的人。——我說過您的兩個兒子或許到過巴斯蒂亞監獄探望過那個人……”

“這是臆造,”奧蘭杜奇奧打斷她,“我可沒有見過他。”

科隆巴輕蔑地掃視了他一眼,表情十分平靜地繼續說:

“您曾經解釋說托馬索之所以要假借一個凶猛強盜的名義去恐嚇巴裏奇尼先生,是想使他的哥哥泰奧多爾能夠保住磨坊的租用權,因為我父親的租費很低……”

“這是顯而易見的。”省長說。

“像比安基這樣的無賴,做出這樣的事,那是意想中的,”奧索說,妹妹表麵上的溫和態度使他上了當。

“偽造的那封信,”科隆巴的雙眼開始炯炯發光了,“署名日期是7月11日,那時托馬索正在他哥哥那兒,也就是說在磨坊裏。”

“一點不錯。”村長說,開始有點不安。

“那麼托馬索·比安基寫這封信有什麼必要?”科隆巴激動地喊起來,“他哥哥的租約已經滿期,我爸爸已於7月1日通知他不再續約。這就是我爸爸的登記簿和通知不再續約的底稿,還有阿雅克修一個商人的來信,介紹給我們一個新的磨坊租戶。”

她一邊說,一邊將手裏的文件交給省長。

霎時大家都驚呆了。村長的臉陡然變得發青;奧索皺著眉頭,走過去把省長拿在手中逐字推敲的文件看了一遍。

“這是拿我們來開心!”奧蘭杜奇奧又罵了一聲,並且氣呼呼地站起來,“走吧,爸爸,我們根本就不該到這裏來!”

巴裏奇尼先生片刻之間就恢複了鎮靜。他要求看一看那些文件,省長一聲不吭地把文件遞給他。他抬起綠眼鏡,擱在前額上,帶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把文件瀏覽一遍,科隆巴在旁邊像母老虎般睜著眼睛盯著他,仿佛看見一頭黃鹿走近它的擠滿小虎的巢穴。

巴裏奇尼先生看完文件以後把眼鏡放下來,將文件交還給省長,說:“也許托馬索明白已故的上校先生是個好心人……托馬索想……他絕對是這樣想過……上校先生會更改他的不再續約的主意……實際上,他的哥哥還在占有磨坊,所以……”

“那是我,”科隆巴用不屑的口吻接下去說,“是我讓他繼續使用的。我爸爸死了,處在我的地位,我應該照顧一下我家的老客戶。”

“不過,”省長說,“這個托馬索承認那封信是他偽造的……,這是無可辯駁的。”

“我認為是很清楚的,”奧索插進來說,“這件事下麵肯定隱藏著無恥的勾當。”

“我還有一點要反駁這幾位先生。”科隆巴說。

她拉開了廚房的門,馬上走進房間的是布朗多拉奇奧,神學士和他們的狗布魯斯科。那個強盜沒有帶著武器,起碼表麵上看來是如此,他們腰上掛著彈藥帶,卻沒有帶須臾不可離的配合工具——手槍。走進大廳以後,他們恭恭敬敬地脫下帽子。

不難想像,這兩個人的突然出現,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村長險些癱倒在地,他的兩個兒子英勇地奔到他前麵,伸手在衣袋裏掏匕首。省長朝門口走去,奧索一把扯住布朗多拉奇奧的領口,大喝一聲:

“混蛋,你來這幹什麼?”

“這是一個圈套!”村長一邊叫喊一邊趕緊去開門;可是不料薩娃莉亞已經在外麵把門鎖上了,後來才知道原來這是兩個強盜下的命令。

“諸位先生!”布朗多拉奇奧說,“不要害怕,我的心還沒有我的皮膚這樣黑。我們絕對沒有歹意。省長先生,在下給您行禮。——中尉,請您鬆開手,您簡直把我勒死了。——我們到這兒是來作證的。喂,說話呀,神甫,您不是一向多嘴的嗎?”

“省長先生,”學士說了,“我很失敬,不認識您。我叫季奧坎托·卡斯特裏科尼,更多的人隻知道我叫神甫……啊!您想起我來了吧!這位小姐我以前也不認識,今天她請我來提供一些關於一個叫做托馬索·比安基的人的情況,3個星期以前,我同這個人一起被關在巴斯蒂亞的監獄裏。我要告訴你們的是……”

“不必費心了,”省長說,“像你這樣的人,我一句話也不想聽……德拉·雷比亞先生,我很樂意相信您同這個可恨的陰謀毫無瓜葛。但您是不是一家之主?請您下命令打開這扇門。令妹或許要解釋一下她為什麼要同這樣的強盜來往。”

“省長先生,”科隆巴大聲說,“請您屈尊聽一聽這個人說些什麼。您到這兒來是為大家主持公道和正義的,您的責任是弄清事實真相。您開始說吧,季奧坎托·卡斯特裏科尼。”

“別聽他說!”3個巴裏奇尼異口同聲地喊起來。

“如果大家一同說話,”強盜微笑著說,“這並不是讓大家聽見彼此說話的好方法。我要說的是,在監獄裏,剛才說的這個托馬索是我的同監人,並不是我的朋友。奧蘭杜奇奧先生經常去探望他……”

“胡說。”巴裏奇尼兩兄弟一同大聲喊道。

“兩個否定就等於一個肯定,”神甫冷冷地提了一句,“托馬索很有錢,他吃的喝的都不賴。我愛好美食(這是我的一個小小缺點),雖然我很不喜歡同這個家夥來往,但也同他一起吃過幾頓飯。為了補上這個人情恩德,我建議他跟著我一起越獄逃走……一個小姑娘……她曾經受過我的一點恩惠,為我提供了越獄的方法……我在這裏,並不想說出她的名字來連累她。托馬索謝絕了我的好意,對我說他對自己的官司相當有把握,說巴裏奇尼律師為他在所有法官麵前說過情,說他一定能夠清白無事地獲釋出獄,口袋裏還會增加一筆收入。至於我,我還是相信走為上策。我的話完了。”

“這個人所說的完全是一大堆謊話,”奧蘭杜奇奧堅決地再說一遍,“如果我們在曠野裏,手裏拿著槍,他就不會這樣胡說了。”

“您大錯而特錯了!”布朗多拉奇奧大喝一聲,“別跟神甫鬧翻了,奧蘭杜奇奧。”

“您究竟讓不讓我走出去呀,德拉·雷比亞先生?”省長不耐煩地跺著腳說。

“薩娃莉亞!薩娃莉亞!”奧索大聲叫喊,“快開門!真見鬼!”

“請稍等片刻,”布朗多拉奇奧說,“我們先走,得讓我們走我們的。省長先生,大凡雙方在共同的朋友家中會麵的時候,按照慣例,離別的時候是應該有半個小時的休戰時間的。”

省長對他輕蔑地掃了一眼。

“對不起各位,我們先走一步了,”布朗多拉奇奧說,接著把手臂伸直,招呼他的狗,“布魯斯科,為省長先生跳一個!”

那狗跳過了他的臂膀。兩個強盜急忙到廚房裏取了他們的武器,從花園裏逃走了,臨走時打了一聲尖銳的呼哨,客廳的門像變魔術似的應聲打開了。

“巴裏奇尼先生,”奧索強壓住怒火說,“我認為您是偽造信件的人。我今天就要向檢察官控告您,您犯了偽造文書罪和收買罪。也許我以後還要用更嚴重的罪名控告您。”

“我這方麵,德拉·雷比亞先生,”村長說,“我控告您布下圈套,意圖謀害本人和勾結匪徒。現在省長先生即刻就要將您交送給警察看管。”

“省長會盡自己的責任,”省長用嚴厲的口吻說,“他要確保皮埃特拉內拉的治安不受擾亂,他要盡力使正義得以伸張。先生們,我這話是向你們大家說的。”

村長同溫琴泰洛已經走出客廳,奧蘭杜奇奧一步一步跟著他們倒退著出去,奧索低聲對他說:

“您父親是個老頭,我一巴掌就能掀翻他,我隻能找您算賬,或者您的哥哥。”

奧蘭杜奇奧的回答是拔出匕首像瘋子般撲向奧索,不等他刺中對方,科隆巴就抓住他的臂膀,用力扭過來,同時奧索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使他踉踉蹌蹌地一連倒退了好幾步,重重地撞在門框上,匕首也飛了出去。溫琴泰洛拔出匕首,返回大廳,科隆巴跳過去抓住一杆長槍,向他表明兩個男人對付一個男人並不公平。這時候省長衝過來站在雙方中間。

“待會兒見,奧斯·安東!”奧蘭杜奇奧惡狠狠地喊了一聲,猛地把大廳的門用力關上,又在外麵用鎖鎖了,以便自己有充裕的時間安全退走。

奧索同省長各自呆坐在大廳的一角,過了好一陣地沒有說話。科隆巴臉上洋溢著勝利的自豪,輪流注視他們兩個,倚在決定勝利的那支長槍上。

“這種地方!這種地方!”最後省長激昂地站了起來高聲說,“德拉·雷比亞先生,您做錯了。我要求您以名譽擔保不采取暴力行動,靜候司法機關對這起可詛咒的事件作出裁決。”

“好的,省長先生,我打這個混蛋是不對,不過我打是打了,假如他要求我決鬥,我可不能拒絕。”

“不,不會的,他不會跟你決鬥的!……可是假如他暗殺您……那完全是您自己的行為促成的。”

“我們提防著。”科隆巴說。

“奧蘭杜奇奧,”奧索說,“在我看來是個驍勇的孩子,我估計他將來會有出息,省長先生。他拔出匕首來出手很快,如果我處在他的地位,我可能也會這樣做;我慶幸我的妹妹很有腕力,不像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姐。”

“你們不能決鬥!”省長大喊,“我禁止您決鬥!”

“請允許我向你進一言,省長先生,凡是有關名譽的事,我隻聽從良心的命令。”

“我再說一遍,你們不能決鬥!”

“您可以逮捕我,省長先生……換句話說,如果我同意讓人逮捕的話。這樣的事就算發生了,您隻不過把目前這件不可避免的事延一延期罷了。你是個愛惜榮譽的人,省長先生,您應該知道不可能有其他的辦法。”

“如果您逮捕我哥哥,”科隆巴補充一句說,“半個村子都會站到他這一邊,我們就有一場激烈的槍戰了。”

“先生,我預先通知您,”奧索說,“而且我希望您不要以為我在說大話:如果巴裏奇尼先生濫用村長的職權要逮捕我,我不會束手就擒、坐以待斃的。”

“從今天起,”省長說,“巴裏奇尼先生暫停執行村長職務……我希望他能證明自己無罪……聽我說,先生,我很關心您。我對您的要求並不高:隻希望您安安靜靜地在家裏呆著,等到我從科爾特回來為止。我隻去3天。我帶著檢察官回來,那時我們就能把這件不幸的事件弄清楚。您能答應我到那時候為止您不采取任何敵對行動嗎?”

“我無法答應您,先生,如果奧蘭杜奇奧像我所想的那樣要求同我決鬥的話。”

“怎麼!德拉·雷比亞先生,您是法國軍人,您居然願意同一個你懷疑偽造信件的人決鬥嗎?”

“先生,因為我打了他。”

“可是,如果您打了一個苦役犯,他來向你尋求報複,您也同他決鬥嗎?算了吧,奧索先生!好吧,我再讓你一步,我隻要求您不先去找奧蘭杜奇奧……我準許您同他決鬥,要是他先來找您的話。”

“他肯定要來找我的,我對此堅信不疑;但是我可以答應我不再打他,避免挑起決鬥。”

“這種地方!”省長又說了一句,在大廳裏大踏步走來走去,“我什麼時候能離開呢?”

“省長先生,”科隆巴用最甜蜜溫柔的聲音說,“時間不早了,您肯屈尊在舍間用飯嗎?”

省長禁不住笑了起來。

“我已經在這兒耽擱太久了……看來好像是偏袒了你們……還有那該死的奠基禮!……我必須要走了……德拉·雷比亞小姐……您今天的所作所為或許將來會給您帶來災難的!”

“省長先生,至少您得說句公道話:認為舍妹的信念是有根據的。現在我敢肯定,您也相信舍妹的懷疑是有憑有據的了。”

“再見了,先生,”省長向他招了招手,“我警告您,我要命令警察隊長監視您的一切行動。”

省長離去以後,科隆巴說:

“奧索,您不是在大陸上,奧蘭杜奇奧對您的所謂決鬥壓根沒道理,何況他是個小人,是個混蛋!根本不配像個正人君子那樣決鬥而死。”

“科隆巴,我的好妹妹,你真是個女中豪傑。我十分感謝你救了我,使我免吃一刀,把你的小手給我,讓我親一親。不過,你必須讓我自由行事,有些事情是你所不明白的。給我張羅早飯,隻等省長一動身,馬上給我找基莉娜小姑娘來,看來她真的很能辦事,我要她給我送一封信。”

科隆巴去督促準備飯菜,奧索上樓到自己的臥房裏寫了下麵一張便條:

您肯定很急於同我決鬥,我也有此種心情。明天早上6點鍾我們可以在阿誇維瓦山穀碰麵。我使手槍彈無虛發,因此我不建議使用這種我拿手的武器。有人告訴我您擅於使用長槍,我們就各自帶一支雙膛槍吧。我需帶一個本村人來做我的證人。如果令兄要陪您一起來,請您再邀一個證人而且事先通知我。在這種情形下,我也需約兩個證人。

奧索·安東尼奧·德拉·雷比亞

省長在副村長家逗留了一小時,走進巴裏奇尼家幾分鍾,就動身到科爾特去了,隨身隻帶了一名警察護送。一刻鍾以後,基莉娜帶了上述那封信,親手交給了奧蘭杜奇奧。

複信遲遲不來,一直到黃昏時分才送到。信末尾簽名人是巴裏奇尼老頭,他告訴奧索,他已經把那封恫嚇他兒子的信交給檢察官,信結束時他還附上一句:“我腳正不怕鞋歪,靜候法院判決您的誹謗罪。”

這時候科隆巴約來了五六個牧人,把德拉·雷比亞塔樓裝備起來。他們不顧奧索的反對,在麵對廣場的窗口上開鑿了箭眼,整個黃昏鎮上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前來自願幫忙。神學士兼強盜也寫了一封信來,以他和布朗多拉奇奧的名義,答應如果村長動用了警察,他們倆一定不能坐視不管。信末還有一筆附言:“我鬥膽問問您,省長先生對於我的朋友給予小狗布魯斯科的良好教育有何見教?除了基莉娜,我還沒有見過比它更聽話,更有悟性的學生。”

第十六章

第二天,風平浪靜,沒有出現任何敵對行動。雙方都采取了守勢。奧索沒有走出家門半步,巴裏奇尼家的大門一直緊閉。駐守在皮埃特拉內拉的5名警察,在廣場和村子周圍往來巡邏,輔助他們的有一名鄉警,他一個人代表民兵。副村長始終佩掛著執行職務的肩帶。可是,除了敵對兩家窗門上的箭眼以外,一點兒也沒有戰鬥的跡象。隻有科西嘉人才會注意到,廣場上翠綠的橡樹四周,全部都是女人。晚飯時分,科隆巴喜形於色地把她剛收到的內維爾小姐的信送給哥哥。信裏寫著:

親愛的科隆巴小姐,我很欣慰地從令兄的信裏知悉,你們的敵對已經終止。請接受我的祝賀。家父自從與令兄分別以後,沒有人再跟他談論戰爭和陪他一起打獵了,他覺得在阿雅克修非常無聊,所以我們決定今天動身,前去令親處投宿,我們有一封信給她。後天,約11點鍾,我就到您處來品嚐一下山區的烤奶酪,據您說,比城裏的好吃得多了。

再見了,親愛的科隆巴小姐。

您的朋友莉迪亞·內維爾

“難道她沒有收到我的第二封信?”奧索叫起來。

“您瞧,從信上的日期可以看出莉迪亞小姐已經在路途中,而您的第二封信才剛剛到達阿雅克修。您在信裏叫她不要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