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她我們目前已經處在戒嚴狀態。我覺得不宜再接待任何客人了。”
“嘿!那些英國人真是古怪得很。我在她的房間裏最後度過的那一夜,她竟然對我說,如果她離開科西嘉的時候還不能親眼看見一場精彩的近親複仇,她就會覺得遺憾。奧索,隻要您不反對,我可以組織起人馬向我們仇人的房子進攻,讓她看看。”
“科隆巴,”奧索說,“老天爺讓你降生為女人,真是犯了一個錯誤,你知道嗎?你完全可以當一個優秀的軍人。”
“也許吧。不過不管怎樣,我得去準備烤奶酪了。”
“不必了。我們應該趕緊派個人去,在他們出發以前就通知他們,阻止他們前來。”
“不妥!在這種天氣您還要派人去,您想讓山洪把他們連信一起卷走嗎?……那些可憐的強盜遭遇到了這樣的暴風雨,我真可憐他們!幸虧他們都有結實的皮洛尼,問題還不大。您知道應該怎樣做嗎,奧索,等暴風雨下完以後,明天一大清早您就上路,趕在英國朋友出發以前到達我們親戚家裏。對您來說這很容易做到,因為莉迪亞小姐每天起床很晚。您把在我們家裏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如果他們還是堅持要來,我們也仍然歡迎。”
奧索欣然地同意了這個意見,沉默了一會兒以後,科隆巴又說:
“奧索,我剛才說進攻巴裏奇尼家,可能您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吧?您知道不知道我們人數眾多,起碼是兩個對一個?自從省長暫停村長的職務以後,這兒所有的人都站到了我們一邊。我們可以擊敗他們。要挑起爭端是不難的。如果您同意,我到水池那邊去嘲弄他們的婦女,他們就會出來……也許會……因為他們都是膽小鬼!也許他們會從他們的箭眼裏向我開槍,他們是射不中我的。那時候大局就定了:是他們先向我們進攻的。戰敗的人隻好啞巴吃黃連:在一場混戰中哪裏去找開槍擊中目標的人?相信您的妹妹吧,奧索;那些穿黑袍子的法官們到這兒來隻會舞文弄墨,搖唇鼓舌,說些廢話,不會有什麼真正結果。那個老狐狸還有辦法顛倒黑白,叫您相信大白天會有滿天星鬥。唉!若是省長當時不用身體擋住溫琴泰洛,我們現在早就少了一個敵人了。”
她說這些話時語氣非常平靜,仿佛她剛才說準備烤奶酪一樣輕鬆平常。奧索驚呆了,用既欽佩又帶點害怕的眼光凝視著妹妹。
“親愛的科隆巴,”他離開飯桌說,“你真是魔鬼轉世,不過請你放心好了。如果我不能叫巴裏奇尼一家受絞刑,我也會用別的方法達到目的。不是用火熱的子彈,就是用冰冷的刀鋒!你瞧,我沒有忘記科西嘉的土話。”
“那就越早越好,”科隆巴說,歎了一口氣,“奧斯·安東,您明天騎哪匹馬?”
“黑馬。你為什麼要問起這個?”
“我好喂它一點大麥。”
奧索回房間以後,科隆巴叫薩娃莉亞和那些牧人都去睡覺,自己一個人在廚房裏準備烤奶酪。她不時側著耳朵傾聽,仿佛焦躁地期待她的哥哥早點兒睡覺。最後等到她確信他已經入睡以後,便拿了一把刀,試了試刀鋒,然後把一雙大鞋套在自己的小腳上,無聲無息地走進了花園。
花園四周圍著牆,連接一片異常寬闊的空地,空地由籬笆圍著,用來放置馬匹。因為科西嘉的馬根本沒有馬廄,通常都是任由它們在田野裏憑借自己的生存能力去覓食和躲避風霜雨露。
科隆巴同樣躡手躡腳地開了花園的門,來到空地,輕輕地吹了一下口哨,把馬一下子都吸引到了身邊,她是經常拿麵包和鹽給馬吃的。那匹黑馬來到她身邊以後,她一把緊緊抓住它的鬣毛,一刀就割破了它的耳朵。那馬疼的劇烈一跳,轉身就逃走了,一邊逃一邊發出尖銳的喊聲,像它的同類受到劇痛時所發出的一樣。科隆巴覺得很滿意,再回到花園裏,這時候奧索打開窗門,喝了一聲:“誰?”同時聽見他把子彈推進槍膛的聲音。幸而花園的門處在一片黑暗中,一棵大無花果樹還遮擋住它的一部分。過了片刻,她看見哥哥的房間裏有一閃一閃的亮光,知道他在設法點燈。於是連忙關上園門,沿著牆根兒溜回來,由於她的黑色衣服同貼牆果樹的深色樹葉混成一片,她終於能夠先走進廚房,然後奧索出現。
“什麼事?”她問他。
奧索回答:“我覺得好像有人開花園的門。”
“不可能。狗會叫的。我們不妨去看看。”
奧索警惕地在花園裏兜了一個圈子,看見外邊的門關得好好的,不由對自己的神經過敏感到可笑,他正準備回自己的臥房,科隆巴說:
“我很高興看到您變得謹慎起來了,哥哥,處在您的地位是應該謹慎的。”
“這是你培養的結果,”奧索回答,“晚安。”
第二天黎明時分,奧索早早起床,準備動身。他的打扮既像一個穿得整整齊齊要去見自己心上人的男子,又像一個全副武裝隨時準備複仇的科西嘉人。他穿著一件窄腰身的藍禮服,用綠綢帶斜掛著一個裝著彈藥的小白鐵盒;他的匕首插在旁邊的口袋裏,手裏持著那支漂亮的英國槍,並且裝了子彈。科隆巴倒一杯咖啡給他,奧索匆匆忙忙地喝著,一個牧人走出去給他套馬。奧索和妹妹緊跟著出來,走進空地。牧人抓住馬,但轉眼之間手裏的馬鞍和韁繩全掉在了地上,仿佛嚇壞了的樣子,而那匹馬還記著昨夜耳朵上挨的那一刀,害怕這時人家來割它的另一隻耳朵,就使勁直立,用後腿猛踢,又猛烈嘶鳴,鬧得不可開交。
“快點兒!”奧索叫喊。
“啊!奧斯·安東!啊!奧斯·安東!”牧人放聲大喊,“我的聖母!……”
緊接著是無休止的詛咒、毒罵,大部分無法翻譯。
“發生了什麼事?”科隆巴問。
所有的人都擁到那匹馬身邊,看見那馬鮮血淋漓,耳朵被切開,無不驚異和氣憤,齊聲呼喊和叫罵起來。在科西嘉,毀傷敵人的馬,既表示報複,又表示挑戰和威嚇,甚至要置對方於死地。“除了槍彈,沒有別的東西能懲罰這樣的罪行。”奧索盡管因久居大陸,對這樣的侮辱不像別人那麼看得要命,但是如果在這時候有一個巴裏奇尼派的人站在他的麵前,他會馬上叫他抵罪,因為他知道這是敵人對他的故意侮辱和挑釁。
“這班膽小的混蛋!”他嚷起來,“不敢站出來同我真刀真槍地幹,卻在一個可憐而無辜的牲口身上撒氣!”
“我們還等什麼?”科隆巴激昂地喊道,“他們恣意來向我們挑釁,毀傷我們的馬,而我們無動於衷!你們是男子漢嗎?”
“報仇!”牧人們齊聲高喊,“把馬牽到村子裏遊街,馬上向他們的房子開火。”
“有一個蓋著麥稈的穀倉同他們的塔樓挨在一起,”博洛·格裏福老頭說,“隻要一瞬間就可以使它燃燒起來。”
另外一個人建議去把教堂鍾樓的梯子扛來;第三個建議利用人家放在廣場上準備建房子用的橫梁來撞開巴裏奇尼家的大門。在這一片憤怒的叫喊聲中,隻聽得科隆巴向嘍囉們宣布,在動手以前她請每人喝一杯茴香酒。
不幸或者幸運的是,她對那匹可憐的馬所施用的毒辣手段,在奧索身上並沒有產生她所預期的效果。奧索絲毫不懷疑這種野蠻的毀傷動物肢體的行為是他的仇人幹的,他特別懷疑奧蘭杜奇奧,但是他不相信這個青年在遭受他的侮辱和挨了耳光以後,認為僅僅割傷一匹馬的耳朵就能挽回失去的麵子。相反,這種卑鄙齷齪而且荒唐可笑的報複,更增加了他對敵人的蔑視,現在他的想法同省長的想法一致了:根本不值得同這樣的無恥小人較量。他抓住別人能夠聽見他說話的瞬間,空隙立刻向吵得沸沸揚揚的嘍囉們宣布,他們必須放棄廝殺的念頭,司法當局很快就要到了,他們會為馬的耳朵討回公道的。
“我是這兒的主人,”他又用嚴厲的口氣強調說,“大家必須服從我。誰敢再說殺人放火的話,我先剝了他的皮。去吧!去給我套那匹灰馬。”
“怎麼,奧索,”科隆巴把他拉到一邊說,“您竟容忍仇人這樣侮辱我們!爸爸在世的日子,巴裏奇尼一家人從來不敢毀傷咱家的牲口。”
“我向你保證他們將來是要後悔的;不過懲罰那些隻有膽量去傷害牲口的膽小鬼,那是警察和獄卒的責任。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司法當局會給我們報仇的……否則……你就不必提醒我是誰的兒子了……”
“唉!還是忍耐!”科隆巴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說。
“你給我記住,妹妹,”奧索繼續說,“如果我回來後,發現你對巴裏奇尼家有什麼過激行為的話,我決不會原諒你。”接著他又用較為溫和的口吻說,“很可能,甚至可以肯定,我會同上校父女一同回來,必須把他們的房間整理好,飯菜弄得可口合味,使得我們尊貴的客人不致感到不舒適。科隆巴,你有勇氣,這當然很好,但是一個女人家還得會管理家務才行。來吧,擁抱我,要聽話。噢,灰馬套好了。”
“奧索,”科隆巴說,“您不能單獨一個人走。”
“我誰也不需要,”奧索說,“我向你擔保,我不會讓人割掉耳朵。”
“啊!在這種時刻我決不能讓您單獨出門。喂!博洛·格裏福!季安·弗朗切!門莫!拿上你們的槍,你們護送我哥哥去。”
經過一番異常激烈的爭辯以後,奧索不得不同意讓一隊衛隊跟隨他。他從牧人裏麵挑選了那些喊打喊殺喊得最凶猛的人,然後又對妹妹和留在家裏的牧人叮囑一番,這才策馬上了路;這一次,他兜了一個圈子,避開了巴裏奇尼家的房子。
他們已經遠離了皮埃特拉內拉,匆匆忙忙地趕著路,在經過一條通往沼澤地的小溪時,博洛·格裏福看見有幾頭豬懶洋洋地躺在泥塘裏,一邊舒服地曬太陽一邊在水裏享受涼快,他馬上提起槍來瞄準最肥的那隻,“噹”的一槍打中它的腦袋,當場就一命嗚呼了。其它幾頭豬立刻驚叫著爬起來,以驚人的敏捷逃走了,雖然另外一個牧人也朝它們開了槍,但它們都平安無事地逃進矮樹叢裏了。
“笨蛋!”奧索大喝一聲,“你把家豬當野豬打了。”
“不是的,奧斯·安東,”博洛·格裏福回答,“這群豬是律師家的,我教訓教訓這個混蛋不該毀損我們的馬。”
“怎麼,混蛋!”奧索十分氣憤地喊起來,“你們學我們敵人的樣子幹齷齪事!你們走吧!不要臉的家夥。我不需要你們。你們隻配同豬作戰。我發誓如果你們敢繼續跟著我走,我要敲碎你們的腦袋!”
兩個牧人驚愕地麵麵相覷。奧索把馬一夾,鞭子一揮,飛馳而去了。
“咳!”博洛·格裏福望著奧索遠去的背影,。無奈地搖著頭說,“真是開玩笑!去愛人家吧,人家就這樣對待你!他的上校父親,為著你有一次拿槍瞄準律師而恨你……大傻瓜,那時為啥不開槍!……而兒子呢,……你看見了我為他幹了什麼……他卻說要砸碎我的腦袋,就像人家要砸碎一個不再能裝酒的葫蘆似的。這都是他在大陸上學來的,門莫!”
“是的,如果人家知道你殺了這頭豬,一定要去告你,而奧斯·安東既不肯代你向法官求情,也不肯為你掏錢雇律師。幸虧沒有人看見,你隻要死不承認,也就沒事了。”
他們商量了一會兒以後,兩個牧人一致認為:最妥當的辦法是把死豬丟進山坑裏。他們說幹就幹,當然,在扔下去之前,每人各自在這個德拉·雷比亞和巴裏奇尼兩家仇恨的犧牲品身上割了幾塊好肉,好回去烤著吃。
第十七章
奧索喝退了他的不守紀律的衛隊以後,繼續朝前趕路,一心隻想著再見到內維爾小姐的歡樂,很少考慮遭遇敵人。他一邊走一邊想:“我要同巴裏奇尼混蛋們打官司,不得不到巴斯蒂亞去。為什麼我不陪著內維爾小姐一起去呢?為什麼我們不能從巴斯蒂亞一起到奧雷劄溫泉去呢?”猛然間孩童時的回憶把一塊風景如畫的地方呈現在他眼前。他仿佛被送回到綠油油的草地上,躺在百年老栗樹底下。一片綠得發亮的細草坪,這裏那裏開著一朵朵好看的蘭花,好像一雙雙向他微笑著的眼睛。他看見莉迪亞小姐坐在他身邊,她摘下帽子,她的一頭金發,比真絲更細更軟,在透過樹叢照射下來的陽光底下像黃金般熠熠生輝。她的雙目藍得清澈,在他看來比蒼穹更藍。她一隻手托著香腮,正在若有所思地傾聽他以顫抖的語調向她訴說他的愛情。她穿的那件細薄軟柔的袍子就是他最後一天在阿雅克修看見她穿的。在袍子的皺褶下麵露出一雙誘人的小腳,穿著黑緞鞋子,奧索不由得心想,他隻要能吻一下這隻小腳就夠幸福的了。莉迪亞小姐的一隻玉手沒有戴手套,手裏拿著一朵雛菊。奧索把雛菊接過來,莉迪亞的手緊握住他的手;他吻了吻雛菊,又吻了她的手,她沒有責怪……他完全沉湎在這些美好而醉人的遐想中,沒有留意他走的路線,但他一直在策馬奔馳。他第二次在腦子裏吻內維爾小姐雪白的手時,實際上他是要去吻自己坐騎的腦袋,那馬忽然停了下來。原來是基莉娜擋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韁繩。
“您這樣子到哪兒去呀,奧斯·安東?”她問,“您難道不知道您的仇人就在這兒附近嗎?”
“我的仇人!”奧索因為他的遐想在最有趣的時刻被打斷了,不由得氣惱萬分,他喝道,“在哪兒?”
“奧蘭杜奇奧就在這兒附近,他正在等著您。回去吧,回去吧。”
“啊!他在等我!你瞧見他了嗎?”
“是的,奧斯·安東,他走過去的時候我正躺在草叢裏。他帶著望遠鏡朝四下裏張望。”
“他向哪一個方向走去了?”
“他向著您現在走的方向去了。”
“謝謝。”
“奧斯·安東,您等我的叔叔一會兒不好嗎?他不會晚來的,您跟他在一起就安全了。”
“別害怕,親愛的基莉,我不需要你叔父。”
“若是您願意,叔叔,我給您在前麵開路。”
“謝謝,謝謝你,不必了。”
奧索策馬很快地朝女孩所指的方向馳去。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無名火冒起三丈,他覺得命運給了他一個好機會,可以好好教訓一下這個隻敢毀傷一匹馬來報複一記耳光的膽小鬼。但是他走著走著,又想起了他對省長的許諾,尤其是怕錯過內維爾小姐的來訪,情緒逐漸低落下來,幾乎令他不想再遇見奧蘭杜奇奧了。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了父親,想起那匹馬所受的淩辱,巴裏奇尼的恫嚇,怒火不禁又燃燒了起來,恨不得在半分鍾之內前去找到仇人,向他挑戰,強迫他同自己決鬥。這種種矛盾的心情,使他激動不安,他仍然繼續走著,不過現在是小心翼翼地前行,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審視著灌木叢和籬笆,有時甚至停下來,仔細傾聽田野裏經常聽見的那種弄不清名堂的聲音。離開基莉娜10分鍾以後(當時大約是上午9點鍾左右),他來到一個十分陡峭的山丘邊上。他走的路充其量隻是一條還沒有完全開辟出來的小徑,這小徑穿越一片新近焚燒過的叢林。道路兩旁鋪滿白色的灰,東一處西一處都有被火燒黑的樹木,葉子都燒光了,樹身已死,卻還挺立著。看見火燒過的叢林,就仿佛想起寒氣逼人的北方,火燒過的地方滿目荒涼,同周圍鬱鬱蔥蔥的一片樹海恰成鮮明的對照,也更顯得悲慘淒涼。可是在奧索的處境中,他隻感到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周圍既然是光禿禿的,就不可能設有埋伏,凡是害怕矮樹叢裏隨時伸出一支槍來對準自己腦袋的人,總是把一覽無餘的平地看做是沙漠中的綠洲。穿過這片燒焦的叢林,就是一連好幾塊耕種的農田,按照當地習慣都用石塊壘成牆垣圍住,這些牆垣約有齊腰高。那條小徑就從圍牆中間穿過,牆內那些高大的栗樹東一棵,西一棵,雜亂無章,遠遠看去就像茂密的樹林。
由於地勢太陡,奧索不得不翻身下馬,把韁繩套在馬脖子上,很快地沿著灰土滑行下去;剛到了離道路右邊一道圍牆約25步遠的地方,他突然機敏地發現一支槍管瞄準了他,然後是一個人的腦袋伸出了牆頭。那支槍向下一低,他立刻認出是奧蘭杜奇奧拿著槍正準備開火。奧索迅速采取了防禦姿勢,於是他們雙方各自拿槍瞄準,盯住對方有幾秒鍾,情緒極其緊張,即使是最勇敢的人,麵臨這樣的生死關頭,也難免不感到緊張。
“不要臉的膽小鬼!”奧索鄙夷地罵了一句……
罵聲未完,他就看見奧蘭杜奇奧的槍口發出火光,幾乎與此同時,他的左邊也響了一槍,那是從小徑的另一邊一個他沒有發現的人,躲在另一堵圍牆後麵向他瞄準發射的。兩顆子彈全都擊中了他:奧蘭杜奇奧那一顆射中他的左臂,就是他用來托槍瞄準的那隻胳膊;另外一顆正巧射中他的胸膛,穿過衣裳,幸而撞在他的匕首的刃上,滑了一下,隻擦傷一點兒表皮。奧索的左臂向下垂落,動也不動地貼在左腿上,他的槍口也向下一沉,可是他馬上把槍又舉起來,隻用右手向奧蘭杜奇奧開了一槍。敵人的腦袋,原來他看得見腦袋上的眼睛,這時馬上在牆背後消失了。奧索轉身向左,朝一個被彌漫的煙霧遮掩得看不清楚的敵人也開了一槍。這個人也立即消失了。這4下槍聲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連續發射,即使是訓練有素的兵士在縱列連續射擊中也不能射得更快了。奧索最後一槍放完以後,周圍恢複了靜寂。從他的槍口裏冒出來的藍煙,嫋嫋地升上天空;牆後麵毫無動靜,一點聲音也沒有。如果不是他的臂膀疼痛,他還以為他剛才開槍打的那兩個人是他白日撞見的鬼。
奧索等待對方第二次射擊,急走了幾步,躲在一株雖已燒焦,卻仍然在叢林中屹立著的大樹背後。躲好以後,他把槍夾在兩腿之間,急急忙忙地重新裝子彈。可是他的那條負傷的左臂使他感到異常痛楚,他好像在支撐著重壓一般。他的敵人這一刻怎樣了?他簡直搞不懂,如果他們逃了或者受傷了,他肯定至少可以聽見一點響動。難道他們死了?或者他們躲在牆背後尋找機會向他再次射擊?這時候,他感到氣力不支,就把右膝跪下,把負傷的臂膀倚在左腿上,利用燒焦的樹上伸出的一個椏枝依托著他的槍。他的手指扳著扳機,眼睛緊盯著牆,耳朵仔細地搜尋著任何細微的聲音,一動不動地等了幾分鍾,他覺得好像等了整整一個世紀。最後,在他後麵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聲喊叫,過了片刻,一條狗箭也似的跑下山丘,到了他的身邊馬上停住,搖著尾巴。那狗就是布魯斯科,兩個強盜的弟子和夥伴,它的到來標誌著它的主人已經離此地不遠;奧索十分焦急地等待主人的到來。那條狗昂著頭,向著最近的那堵圍牆不安地嗅著。猛然間它低低地咆哮了一聲,縱身一跳就越過矮牆,落到那邊以後很快地又跳上牆頭,牢牢地注視著奧索。眼睛裏表現出驚訝,這是一條狗所能最清楚表示出來的驚訝;然後它又伸出鼻子嗅了嗅,這一次的方向是對麵的圍牆,它跳上牆落下去,與上次一樣,轉眼間它又跳回到牆頭上,表現出同樣的驚訝和不安。接著它跳到叢林裏,雙腿夾住尾巴,始終注視著奧索,側著身子慢步走開去,一直到離開奧索有相當遠的距離了,才放開大步,奔上山丘,速度差不多同它下來時一樣,它迎接來了一個漢子,那漢子不顧坡度陡峭,飛快地跑過來。
“來救我,布朗多!”奧索覺得那人能聽得到他的喊聲時才大聲呼喊。
“奧斯·安東!您受了傷!”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布朗多拉奇奧問,“傷的是身體還是四肢?……”
“在臂膀上。”
“在臂膀上!不要緊。對方呢?”
“我相信被我打中了。”
布朗多拉奇奧跟著他的狗,奔到最近的那道圍牆,俯下身子向裏張望一下,馬上脫下帽子說:
“向奧蘭杜奇奧老爺致敬。”然後又回過頭來對著奧索也行了一個禮,滿臉嚴肅地說,“這就是我所說的把一個人舒舒服服地安頓好。”
“他還活著嗎?”奧索問,呼吸都有點困難。
“活著啊!他不願再活下去了,您一槍就射中了他的眼睛,他太傷心了。天哪,好大一個洞!您的槍真好!口徑真大!簡直可以粉碎一個腦袋!我告訴您,奧斯·安東,起初我聽見‘劈!劈!’兩聲,我想:該死,他們在殺害我的中尉了。後來我緊接著就聽見‘嘣!嘣!’兩聲,我就說,現在輪到英國槍說話了,他在還擊……布魯斯科,您還要我幹什麼?”
那條狗又把他帶到對麵的圍牆裏去。
“對不起!”布朗多拉奇奧驚愕得大叫起來,“天哪!兩發兩中!真是這樣!見鬼!可見得彈藥真是貴極了,連您都這樣節省著使用。”
“什麼事?我一點都不知道。”奧索問。
“算了吧!中尉,別開玩笑了!您打中了珍奇的獵物,還要別人替您撿起來……今天有人在吃飯時會嚐到一道精美可口的菜!這個人就是巴裏奇尼律師。新鮮肉,你買嗎?這兒有的是!真見鬼,現在誰來繼承遺產呢?”
“怎麼!溫琴泰洛也死了嗎?”
“千真萬確死了。祝我們活著的人身體健康!同您打交道有這樣的好處:您使他們不必忍受痛苦的折磨。來看看溫琴泰洛吧:他還跪著,頭靠著牆,神態像睡著了一樣。這正是所謂‘像鉛一樣熟睡’,是鉛彈令他熟睡的。可憐的家夥!”
奧索嫌惡地扭過頭去。
“你斷定他真死了嗎?”
“您真像桑比埃洛·科索,永遠不必用第二顆子彈。您看,這裏——胸部,左邊,看見了嗎?完全同溫奇萊奧內在滑鐵盧中的子彈一樣。我敢打賭子彈離心髒不遠。兩發兩中!啊!我以後不再打槍了。兩發兩中——兩兄弟各一顆子彈!——如果有第三顆,您就會打死他老子了——下一次您會打得更準——多好的槍法,奧斯·安東!——真可惜像我這樣勇敢的漢子,卻從來沒能對警察們來個兩發雙中!”
那強盜一邊說一邊細心察看奧索的臂膀,還用匕首把他的衣袖割開。
“沒關係,”他說,“隻不過這件禮服要勞科隆巴小姐費心補一補了……咦!我看見什麼了?胸部衣服為什麼勾破了?……沒有什麼打進去吧?一定沒有,否則您就不會有這樣的精神氣兒了。來,試試看把手指活動一下……我咬您的小指頭,您覺著痛了嗎?……不大覺著?……不要緊。讓我替您拿著手帕和領帶吧……您的這件禮服完了……真見鬼,為什麼穿得這麼漂亮?您是去參加婚禮嗎?……來,喝一口酒吧……為什麼您不帶酒葫蘆?難道一個科西嘉人出門會忘記帶酒葫蘆嗎?”
在包紮當中,他又不停地嚷道:
“兩發雙中!兩個都不折不扣地死了!……神甫知道要大笑一場了……兩發雙中!啊!基莉娜這個小兔崽子終於來了。”
奧索沒有回答,他的臉白得仿佛屍首一樣,四肢都在顫抖著。
“基莉娜,”布朗多拉奇奧叫喊,“到那道牆後麵去看看。”
女孩手腳並用地爬到牆頭上,一看見奧蘭杜奇奧的屍體,立刻畫了個十字。
“這不算什麼,”強盜又說,“再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看看,就在對麵。”
女孩又畫了一個十字。
“是您幹的嗎,叔叔?”女孩怯生生地問。
“我?我不早成老廢物了嗎,還能幹這個?基莉娜,是中尉先生的功勞,祝賀他吧。”
“小姐一定高興死了,”基莉娜說,“但是,奧斯·安東,她知道您受了傷,又肯定不樂意。”
“我說,奧斯·安東,”強盜包紮完畢說,“基莉娜已經把您的馬牽回來了。騎上馬同我一起到斯塔佐納叢林裏去吧,在那裏連鬼都找不到您。我們會盡力款待您的。等我們走到克裏斯蒂娜十字架那邊,我們必須下馬。您把您的馬交給基莉娜,由她去通知小姐,在路上您可以把口信告訴她。您什麼話都可以對小家夥說,奧斯·安東,她寧願粉身碎骨也不會出賣朋友。”他改用親切親和的口吻對基莉娜說,“去吧,小無賴,願你被驅逐出教,願你下地獄,淘氣鬼!”布朗多拉奇奧跟很多強盜一樣,特別迷信,害怕給孩子祝福或者讚美會給孩子帶來不測,因為那種奇怪的神力有個壞習慣,專門喜歡做出同人們願望截然相反的事。
“你要我到哪裏去,布朗多?”奧索問,聲音微弱得和蚊子差不多。
“見鬼!你隻能選擇監獄或者叢林,別無其他道路可走。可是德拉·雷比亞家的人不認識去監獄的路。所以,奧斯·安東,你必須到叢林去!”
“那麼我的一切希望都成泡影了!”奧索痛苦地喊。
“您的希望?見鬼!您還能希望比兩發雙中更快活的事嗎?……噢!他們有什麼鬼本事能把您打中?這兩個家夥像貓一樣不容易死去。”
“是他們先開槍打我的。”奧索說。
“這話不假,我剛才忘記了……劈!劈!嘣!嘣!……單手打槍,槍槍中的……如果世間還有打得更好的,我現在就上吊!好吧,您騎上馬了……離開以前,您應該看一看您的成績。不辭而別是不禮貌的。”
奧索用馬刺刺了幾下馬身,他寧死也不肯去看被他剛剛打死的那兩個可憐的家夥。
“我說,奧斯·安東,”強盜抓住馬韁繩說,“您願意聽我坦率地對您說幾句話嗎?好!不怕得罪您,我為這兩個可憐的年輕人傷心。請您原諒我——他們多英俊、多強健、多年輕!奧蘭杜奇奧和我一起多次打過獵,4天以前他還送給我一盒雪茄,溫琴泰洛總是那麼好脾氣!——的確,您做的是您應該做的事,而且這兩槍打得太好了,不必惋惜。可是我沒有參加您的複仇,我知道您做得對,有了仇人,應該除掉。可是巴裏奇尼家是一個古老的世家——現在竟然絕後了!而且是同時死的,真慘。”
布朗多拉奇奧一邊向巴裏奇尼家致悼詞,一邊急匆匆地帶著奧索、基莉娜同那條狗布魯斯科向斯塔佐納叢林走去。
第十八章
自從奧索走後,科隆巴從她布置的密探那裏獲悉,巴裏奇尼一家已經跑出來準備同她家對抗,從那時起,她便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隻見她在屋子裏心神不定地到處亂走,從廚房走到客房,又從客房走回廚房。什麼事情也沒做卻忙亂得一塌糊塗,經常停下來向外張望,看看村子裏有沒有異常的動靜。大約11點鍾,一大隊人馬走進了皮埃特拉內拉,他們是上校、他的女兒、仆役和向導。科隆巴走上去迎接他們,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看見我哥哥了嗎?”接著她又問向導他們走的是哪一條路,幾點鍾啟程的;聽了向導的回答,她弄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沒有碰到她的哥哥。
“或許您哥哥走的是上麵的路,”向導說,“而我們走的是下麵的路。”
科隆巴搖搖頭,不禁又重新再問一遍。雖然她天生堅定,在客人麵前又好逞強,不肯流露出自己的軟弱,但還是無法掩蓋她的不安和憂慮。不久,由於她說出了雙方談判和解的結果沒有成功,她的不安也傳染了給上校,尤其是莉迪亞小姐。莉迪亞小姐十分激動,主張撒開人馬四麵八方尋找,她的父親建議由他騎自己馬帶著向導去找奧索。客人們的擔心和憂慮,提醒了科隆巴作為主人的責任。她強作歡顏,催促上校入席吃飯,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解釋哥哥遲到的原因,可是不到片刻她又把那些理由全部推翻。上校認為他身為男人,有責任來安慰婦女,便提出自己的一番解釋。
“我敢打賭,”他說,“德拉·雷比亞肯定是碰到了好獵物,他忍耐不住就去打獵了,我們等著他滿載而歸吧。對了,”他又補充說,“我們在路上聽見了4聲槍響,有兩聲特別響,我就對女兒說:‘我敢打賭那是德拉·雷比亞在打獵。隻有我的槍才會發出那麼大的響聲。’”
科隆巴陡然變了臉色,一直在旁邊仔細觀察她的莉迪亞,不假思索地就明白了上校的猜測引起了科隆巴什麼樣的疑心。沉寂了幾分鍾以後,科隆巴又急急地詢問,那兩聲格外響的槍聲是在其他槍聲之先還是以後聽到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可是上校、他女兒、向導當時都沒有注意,因此也回答不上來。
到了下午1時,科隆巴所派出去的人沒有一個回來,她隻好鼓起勇氣,強迫客人們入席吃飯。可是,除了上校,沒有人能吃得下飯。隻要廣場上有一點動靜,科隆巴就奔到窗戶旁,然後又悵然若失地回來坐下,神情更加憂鬱,勉強同客人們繼續作無意義的交談,誰也沒有注意談話內容,不時還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猛然間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啊!這一次,一定是哥哥。”科隆巴“霍”地站起來說。
可是一看見基莉娜騎著奧索的馬,她就發出一聲慘叫:
“唉呀!我哥哥死了!”
“哢吧”一聲脆響,上校手中的杯子跌到地上摔得粉碎,內維爾小姐大叫一聲,大家都急急地奔到大門口。基莉娜還未來得及跳下馬,早已被科隆巴挾住舉起,就像舉起一根羽毛一般,因為她挾得她太緊,致使小姑娘差點兒喘不過氣來。小姑娘完全懂得科隆巴的可怕目光的意義,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奧塞羅》合唱中的那句話:“他活著!”科隆巴一鬆手,基莉娜像隻小貓那樣敏捷地跳到地上。
“其他人呢?”科隆巴沙啞著嗓子問。
基莉娜沒有答話,隻是用食指和中指畫了一個十字。科隆巴慘白的臉色立刻變成火紅,她用閃耀著亮光的眼睛向巴裏奇尼家一望,然後微笑著對客人們說:
“沒事了!各位!我們回去喝咖啡吧。”
強盜們的伊裏斯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她的科西嘉土話由科隆巴先譯成意大利語,然後再由內維爾小姐譯成英語,上校邊聽邊罵聲不絕,莉迪亞小姐則歎氣不止,隻有科隆巴麵無表情地聽著,不過她把手裏的斜紋布餐巾擰來絞去,眼看就快撕扯爛了。她打斷小姑娘的話頭足有五六次之多,目的無非是叫她重複述說布朗多拉奇奧認為奧索的傷勢沒有危險,像這樣的傷勢他見得多了等等。最後,基莉娜說奧索迫切需要信紙,還請求他的妹妹轉請一位小姐在收到他的來信以前決不要離開,因為這位小姐可能已到了他家。——“這件事是最使他牽腸掛肚的,”小姑娘補充說,“我已經上了路,他又把我叫回去再囑咐一番,那已經是第三次囑咐了。”科隆巴聽了哥哥的這道命令,會意地一笑,緊緊握住莉迪亞小姐的手;英國姑娘淚流滿麵,但認為這一部分講話不適宜給上校翻譯出來。“是的,親愛的朋友,您一定要留下來,”科隆巴高聲說,同時去擁抱內維爾小姐,“您會幫助我們的。”然後她從衣櫃裏找出很多舊衣物來裁剪,準備做繃帶和紗團。隻見她的眼睛閃閃發光,臉色泛紅,一會兒憂心忡忡,一會兒鎮靜異常,很難說出她到底是為哥哥的負傷而擔憂,還是為仇人的死亡而高興。她有時倒咖啡給上校,向他誇耀自己煮咖啡的技巧;有時分配給內維爾小姐和基莉娜針線活,勉勵她們縫繃帶和卷紗團。她向基莉娜問奧索的傷口是否很痛,已經不知問了多少遍。她不停地放下活兒對上校說:
“兩個仇人多卑鄙!多可怕!……他隻身一個人,受了傷,隻剩下一條胳膊……他居然把他們兩個都打翻了,多麼勇敢啊,上校!他難道還算不上一個英雄嗎?啊!內維爾小姐,能夠生活在一個像你們那樣的太平地方多幸福啊!……我敢肯定您還沒有真正認識我的哥哥!……我已經說過:雄鷹有朝一日要展開雙翅!……您被他的溫和的外貌迷惑了……隻有在您身邊的時候他才這樣,內維爾小姐……啊!要是他看見您為他準備繃帶,他真要……可憐的奧索!”
莉迪亞小姐無心幹活,也說不出話來。她的父親問科隆巴為什麼不快點去報官。他提到英國的驗屍官調查和其他科西嘉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製度。最後他想弄清這位救助奧索的善良的布朗多拉奇奧先生的鄉間別墅是否離皮埃特拉內拉非常遠,他能否到那裏去看他的朋友。
科隆巴以通常的冷靜態度回答說奧索現在在叢林裏,有個強盜照顧他,他必須首先知道省長和法官們的態度如何才能露麵,否則太冒險了。最後她說她會設法請一位高明大夫秘密地去給奧索治傷的。
“最重要的,上校先生,您必須記住,”她說,“您聽見了四聲槍響,而且您對我說過奧索是後開槍的。”
上校對這種事一點也不明白,他的女兒隻是一個勁兒地歎氣和抹眼淚。
天色很晚的時候,一個淒慘的行列走進了村子。有人給巴裏奇尼律師送回來他的兩個兒子的屍體,每具屍體橫放在一匹騾子背上,一個農民趕著這兩隻騾子。一大群巴裏奇尼家的客戶和遊手好閑的人跟在這個淒慘行列的後麵。與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總是來得太遲的警察,副村長舉著一條胳膊不斷地說:“省長先生要怎麼說呢?”幾個婦女,其中有一個是奧蘭杜奇奧的奶媽,撕扯著頭發,發出粗野的淒厲的嚎叫。可是她們喊聲所表現出來的震天的痛苦,還比不上另一個人默默無聲的絕望更能震撼人心,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這個人身上。他就是兩個死者可憐的父親,他一忽兒到這具屍首旁邊,一忽兒到另一具屍首旁邊,抬起他們沾滿泥土的腦袋,吻他們發紫的嘴唇,抬起他們已經僵硬的四肢,仿佛這樣可以使他們免受路上的顛簸。有時他張開嘴說話,可是不管是一聲叫喊,或者是一句話,都未能發出聲來。他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屍體,一路上不斷撞在石頭上,撞在樹幹上,撞在他碰到的(其實都是不該碰到的)所有東西上。
他們走近奧索的住宅時,女人的嚎啕聲和男人的詛罵聲增加了一倍。德拉·雷比亞家的幾個牧人大膽地發出了一下勝利的喊聲,敵對的一方再也按捺不住憤怒,有幾個人大喊:“報仇!報仇!”有人扔石頭,有人朝科隆巴和她的客人所在的客廳窗戶開了兩槍,將護窗板擊碎,木片一直飛到兩個婦女圍坐著的桌子上。莉迪亞小姐驚嚇得大叫,上校抓起一支槍,還沒來得及阻止科隆巴,她已經衝到大門,猛然把門大開,站在高高的門檻上,伸著兩隻手咒罵仇人。
“膽小鬼!”她大聲罵道,“你們向婦女開槍,向外國客人開槍,你們究竟是不是科西嘉人?你們夠得上男子漢嗎?你們這些混蛋隻會從背後暗算人,你們來吧!老娘不怕你們。我隻有孤身一人,哥哥不在身邊。殺我吧,殺我的客人吧,你們隻配做這種事……你們不敢,你們是膿包軟蛋!你們知道我們隻不過是報殺父之仇。哭吧,像哭喪婦那樣哭吧,我們沒有多要你們的血,你們還應該謝謝我們呢!”
科隆巴的聲音和神態裏有些令人肅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的東西,眾人看見了都嚇得向後退縮,仿佛看見了在科西嘉的冬夜人們講述的神奇故事中的惡鬼。副村長、警察和相當數目的婦女利用人們的移動擁進雙方的中間,因為雷比亞派的牧人們已在準備武器,很可能在廣場上發生一場大械鬥。但是雙方都沒有頭人在場,科西嘉人即使在憤怒時也很遵守紀律,內戰的主角沒有到場,是很少能夠打起來的。何況科隆巴也因為勝利而變得謹慎起來,約束住她的那小隊人馬。她說:
“讓這些可憐蟲去哭吧,讓這個糟老頭子保住他的性命吧!幹嗎要殺掉一個敲掉牙齒的老狐狸?——季迪斯·巴裏奇尼!記住8月2日這個日子吧!記住那本沾滿鮮血的活頁夾,你親手在上麵偽造了我父親的筆跡!我父親在上麵記下了你欠的血債,你的兩個兒子替你把債還清了。巴裏奇尼老頭,我把收據給你!”
科隆巴抱著胳膊,嘴角上掛著冷漠和不屑的微笑,眼看著死屍被抬進仇人的家裏,人群慢慢地散開以後。她這才轉身關了門,回到飯廳裏對上校說:
“我為我的同胞們向您道歉,先生。我以前從來不相信科西嘉人會對一個有外國客人的房子開槍,我為本鄉感到汗顏。”
當晚,莉迪亞小姐回到臥房,上校跟著走進來,問他的女兒要不要第二天就離開這個腦袋隨時可以中彈的村子,而且勸她盡可能早地離開這個隻有謀殺與暗算的是非之地。
內維爾小姐有好一陣子回答不出來,很明顯父親的建議使她覺得很為難。最後她說:
“在這位可憐的年輕姑娘非常需要安慰和幫助的時候,我們怎能離開她呢?爸爸,您不覺得我們這樣做太狠心了嗎?”
“女兒,我這樣說完全是為你著想,”上校說,“如果我確定你太太平平地住在阿雅克修的旅館裏,我向你保證,在沒有同這位勇敢的德拉·雷比亞握一握手以前,我也不願離開這個該死的島。”
“這麼說,爸爸,再等等吧,在離開以前,得查明一下我們能否助他們一臂之力!”
“一顆善良的心!”上校邊說邊吻女兒的額角,“我很高興看到你肯犧牲自己去減輕別人的痛苦。我們留下來吧,做好事是決不會叫人反悔的。”
莉迪亞小姐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有時她聽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她便以為敵人在準備攻打宅子了,有時,她強迫自己安下心來,便想起了那個可憐的受傷者,現在大概是躺在冰冷冷的地上,除了期待一個強盜發善心的照料以外,得不到任何別的幫助。在她的想像中他周身是血,在劇烈的痛苦中呻吟掙紮;奇怪的是,每次奧索的形象在她的心中湧現,總是他離開她時的那個樣子,拿著她送給他的法寶緊緊地湊在嘴唇上吻著……接著她又想到他的英勇行為,她認為他之所以冒這樣巨大的危險,是為了她,為了能早一點見到她。她幾乎就認為奧索是為了保衛她才被人打斷手臂的了。她為了他受的傷而責備自己,可是她也因此而更加崇拜他。如果在她的眼中,所謂兩發雙中的成就,不像在布朗多拉奇奧和科隆巴的眼中那麼有價值,可是她也認為很多小說中的英雄,在那樣極度的危險中,都能像他表現得那麼勇敢和鎮靜。
她的臥房原是科隆巴的房間。在一張橡木跪凳的上端牆上,掛著奧索穿著少尉製服的細密肖像畫,旁邊有一張棕櫚葉。內維爾小姐把畫像摘下來,端詳了許久,最後把它放在床頭,沒有把它放回原處。她直到天蒙蒙亮才入睡,太陽老高了她才睜開眼睛。她一睜眼就看見科隆巴站在床前,正在一動不動地等她醒來。
“怎樣?小姐,您在我們這所蓬門蓽戶的人家住得很不舒服,是嗎?”科隆巴對她說,“我隻怕您一夜沒有合眼。”
“親愛的朋友,您有他的消息嗎?”內維爾揉著眼睛坐起來說。
她瞥見了奧索的畫像,趕緊不好意思地把一條手帕扔過去蓋住它。
“是的,我有了他的消息,”科隆巴微笑著說。她拿起了畫像。“您覺得畫得像嗎?他本人比這畫像棒多啦!”
“天哪!……”內維爾小姐滿麵羞澀地說,“我在無意之間——拆開了——這畫像——我有個缺點:喜歡東摸摸西摸摸——總是忘記歸還原處……你哥哥怎麼樣了?”
“情況非常好。清晨4點鍾以前季奧坎托來過。他給我帶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是特意給您的,莉迪亞小姐;奧索沒有寫信給我。信封上寫著:煩交科隆巴,但是底下卻注明:轉交N小姐。做妹妹的是不會嫉妒的。季奧坎托說他寫字很吃力,很痛苦。季奧坎托寫得一手好字,建議由奧索口述,由他筆錄,奧索不願意。他躺在地上,拿著鉛筆,布朗多拉奇奧代他拿著紙,他在上麵寫。每次他想欠起身子,隻要一動,受傷的臂膀就劇痛難忍。季奧坎托說他真可憐。信在這裏。”
那封信是用英文寫的,大概是為了謹慎的緣故。內維爾小姐讀信:
小姐:
厄運驅使我做出這樣的事,我想像不出我的仇人會說些什麼,會造些什麼顛倒黑白的謠言。隻要您,小姐,您不相信,我就無所謂,就心地坦然。自從我認識您以後,我做了不少令自己臉紅的夢。直到這件禍事發生以後,我才明白我的愚蠢和瘋狂,現在我完全恢複了理智。我知道我的未來是什麼,我隻好逆來順受了。您送給我的戒指我本來以為是給我帶來幸福的法寶,但我現在不敢再保留它了。我怕,內維爾小姐,您會後悔把戒指送錯了人,或者更確切點說,我怕它勾起自己瘋狂的念頭。科隆巴會把戒指本還給您……再見了,小姐,您即將離開科西嘉,我再也見不到您了;我希望您告訴舍妹,您依然看得起我;我也相當有把握地說,我始終值得你這樣做。
O. D. R.
莉迪亞小姐是背轉身子來看信的,科隆巴從旁仔細地觀察她,然後把那隻埃及戒指交給她,並用眼神詢問她信上寫的是什麼意思。莉迪亞小姐不敢抬頭,淒然端詳著那隻戒指,一忽兒戴在手指上,一忽兒又摘下來。
“親愛的莉迪亞小姐,”科隆巴說,“我能知道哥哥在信上說些什麼嗎?他提到他的身體狀況嗎?”
“嗯……”莉迪亞小姐刷地紅了臉,“他並沒有提起……他的信是用英文寫的……他要我告訴爸爸……他希望省長能夠處理好……”
科隆巴狡猾地微微一笑,坐在床邊,抓起內維爾小姐的雙手,用銳利的眼光注視著她。
“您心腸好嗎?”她對她說,“您一定能回信給我哥哥嗎?這樣做就能對他大有好處!剛才我收到信的時候,我在一刹那間真想叫醒您,後來我沒敢。”
“您弄錯了,”內維爾小姐說,“如果我寫一封信能使他……”
“現在我不能送信給他。省長已經回來,整個皮埃特拉內拉都是他的武裝侍從。以後再說吧。啊!內維爾小姐,假如您真的了解我哥哥,您就會像我一樣愛他……他為人多好!多勇敢!想一想他幹過的事情吧!他一個人對付兩個,而且還帶著傷!”
省長回來了。他是聽到副村長派去信使的報告,帶著警察和巡邏隊回來的;同時也帶來了檢察官、書記官以及其他人等,來偵審這件新的可怕的血案。這件禍事使皮埃特拉內拉兩個家族間的仇恨越發複雜化,或者毋寧說是根本結束了。省長到後不久,就見到了上校和他的女兒,他並不向他們隱瞞他害怕事態發展的趨勢很糟糕。
“你們知道,”他說,“放槍當時沒有目擊證人在場;而那兩個不幸的年輕人是以機靈和勇敢出名的,因此沒有人肯相信德拉·雷比亞先生是在沒有得到兩個強盜幫助的情況下把他們打死的,人家說他正躲在強盜那兒。”
“這不可能!”上校喊起來,“奧索·德拉·雷比亞是個重視榮譽的男子漢,我敢為他擔保。”
“我相信您的話,”省長說,“可是檢察官(這些老爺總是懷疑別人的),我覺得檢察官的看法對您的朋友不利。他手裏拿著一件很糟糕的證物。那是一封給奧蘭杜奇奧的恐嚇信,信裏約他到外麵相會……檢察官認為這個約會就是一個故意設下的圈套。”
“可是這位奧蘭杜奇奧,”上校說,“不肯像個上等人那樣出來應戰。”
“這不符合當地的習慣。本地的方式是暗中埋伏,背後殺人。可是倒也有一份證詞對他有利,那就是一個小女孩說的,她說她聽見了4下槍聲,後麵兩響比前麵兩響更響,當然是屬於大口徑的槍,像德拉·雷比亞先生的槍一樣。可惜這個女孩是其中一名強盜的侄女,人家正懷疑強盜是共犯,孩子是人家教她這樣說的。”
“先生,”莉迪亞小姐打斷了他的話,滿臉通紅,連眼白都紅了,“槍聲響的時候我們正在路上,我們聽到的也是這樣。”
“真的嗎?這一點非常重要。而您,上校,您當時也注意到同樣情況了吧?”
“是的,”內維爾小姐搶著說,“我父親對武器很有經驗,聽到後兩聲聲音很大的槍響以後,我父親當時就對我說:‘這一次是德拉·雷比亞先生在開我的槍了。’”
“你認出來的槍聲是最後放的嗎?上校先生?”
“確實是最後放的,對吧,爸爸?”
上校的記憶力不太好,不過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同女兒的意見相左。
“上校,你應該馬上把這個情況告訴檢察官。我們今晚會有一位外科醫生來驗屍,查明死者的傷是否由我們所說的武器所致。”
“那槍是我送給奧索的,”上校說,“我真希望它早已沉入海底……呃,我的意思是說……他是個勇敢的漢子,我很高興他手裏有這支槍,因為如果沒有我的曼頓槍,我真不知道他怎樣能逃脫死神的魔掌。”
第十九章
外科醫生很晚才來到。他在路上遇見了意外的事。季奧坎托·卡斯特裏科尼截住他,彬彬有禮地恭請他去醫治一個受傷的人。結果把他帶到從林裏,給奧索療了傷。完畢後強盜一直把他送到非常遠的地方,同他說起比薩的許多著名教授,據強盜說,他們都是他的摯交,使醫生聽了很受震動。
分別的時候神學家對醫生說:“大夫,我非常敬重您,不必我多說,您也清楚一位大夫應該像懺悔神父那樣守口如瓶。”說到這裏他故意撫弄一下手中的槍,“您最好忘記了我們是在什麼地方會見的。再見吧,很高興能認識您。”
科隆巴請求上校參加屍體剖檢。
“您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我哥哥的槍,”她說,“您在場十分有用。地方上壞人很多,如果我們沒有人作有利於我們方麵的辯護,我們就太冒險了。”
剩下她單獨一人同莉迪亞小姐以後,她推說頭痛得很厲害,建議同莉迪亞小姐到村子附近去散步。
“新鮮空氣對我有好處,”她說,“我好久沒有呼吸新鮮空氣了!”她一邊走一邊同莉迪亞小姐談論她的哥哥,莉迪亞小姐對這個話題相當感興趣,竟沒有注意到她們已經遠離了村子。太陽落山以後,她才對科隆巴提出返回村子。科隆巴說認得一條小路可以不必像剛才那樣兜大圈子。於是她離開她們正走著的那條小路,走上一條表麵上十分荒涼的小徑。不久她就開始爬一個陡峭的山丘,因為坡度太陡,她不得不經常一手攀著樹枝,另一隻手去拉莉迪亞小姐。過了好一陣功夫,吃力艱苦的攀登終於結束,她們到了一小塊高地上麵,周圍長滿了香桃木和野草莓樹,旁邊被破土而出的大塊的花崗岩包圍著。莉迪亞小姐疲乏萬分,但還是見不到村子,這時,天已經差不多齊黑了。
“您知道嗎?親愛的科隆巴,”她說,“恐怕我們迷路了。”
“別害怕,”科隆巴回答,“繼續走,跟著我。”
“可是您保證弄錯了,村子不可能在這邊。我敢打賭我們正朝著村子相反的方向走。您瞧,我們看見的遠處的燈火,那才是皮埃特拉內拉。”
“親愛的朋友,”科隆巴激動地說,“您說得對,可是再走200步……到那個叢林裏……”
“什麼?”
“我哥哥就在那裏,隻要您願意,我很快就可以見到他,和擁抱他。”
內維爾小姐驚呆了。
“我走出皮埃特拉內拉,”科隆巴繼續說,“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因為我同您在一起——否則就會有人跟蹤我——離他這麼近,怎能不去看看他!——您為什麼不同我一起去見見我的可憐的哥哥呢?您會使他十分高興的!”
“可是,科隆巴——這恐怕對我不大合適吧。”
“我明白了。你們這些城市小姐,總是考慮合適不合適,而我們這些農村婦女,隻是想到這樣做好不好。”
“天太晚了!——你哥哥會怎樣想呢?”
“他會想,他的朋友們並沒有拋棄他,這樣就能使他有勇氣來忍受痛苦。”
“我父親,這麼晚了他會急死的——”
“他知道您跟我在一起——好吧,您拿定主意吧…您今天早上還看他的畫像呢。”科隆巴狡黠地微笑著。
“不,真的,科隆巴,我不敢——有強盜在那裏——”
“哼!強盜又不認識您,有什麼要緊?您不是一直想看看強盜嗎?——”
“我的天!”
“小姐,拿個主意吧。我總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誰也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事。我們一起去看奧索,或者我們一起回到村子裏去,以後我要再想見到哥哥,天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或許永遠也見不著了——”
“您說什麼,科隆巴?好吧,我們去吧,不過隻能停留一分鍾,我們馬上回來。”
科隆巴緊緊握住她的手,沒有回答,開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走得那麼迅疾,莉迪亞小姐很難跟得上。幸好不一會兒科隆巴就停了下來,對她說:
“我們事先沒有通知他們,不能再往前走了,否則我們也許要挨槍子兒。”
她把手指放在嘴裏打了一個口哨;片刻以後就聽到了狗吠聲,強盜們的前哨跟著就出現了。它是她們的老相識,那條名字叫布魯斯科的狗。它馬上認出了科隆巴,並且很快轉過身來給她帶路。在叢林的狹窄小徑轉了無數個彎以後,兩個武裝到牙齒的男子出來迎接她們。
“是您嗎,布朗多拉奇奧?”科隆巴問,“我哥哥呢?”
“在那邊!”強盜回答,“小聲,他睡著了,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這還是他第一次熟睡。我的天主!真是魔鬼能去的地方,女人也能去。”
兩個女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來到一個火堆旁邊,他們小心地在火堆四周壘了一圈兒石頭圍牆以擋住火光,她們看見奧索此刻正躺在一堆蕨類植物上,蓋著一件名為皮洛尼的厚大衣。他的臉色顯得異常蒼白,可以聽得見他的急促的呼吸聲。科隆巴坐在哥哥旁邊,雙手合十,默默地凝視著他,仿佛心中在暗暗地祈禱。莉迪亞小姐用手帕掩住臉,緊緊挨著她,不時把頭抬起,從科隆巴的肩膀上看一看傷者。一刻鍾過去了,沒有人開口說話。神學家作了一下手勢,布朗多拉奇奧馬上同他一起鑽進了叢林深處,使莉迪亞小姐極為高興,她第一次發覺強盜們的大胡子和各種裝備太富於地方色彩了。
這時奧索翻了一下身。科隆巴馬上俯下身子擁抱他好幾次,問他好些問題:當然主要是問他的傷勢怎樣?他痛得厲害不?他需要什麼?奧索回答說,他是最好沒有了,然後輪到他問她:內維爾小姐是否還在皮埃特拉內拉,她有沒有寫信給他。科隆巴俯在哥哥身上,完全把莉迪亞小姐的身子遮住了,而且周圍黑乎乎的一片,也很難認出她來。科隆巴抓住內維爾小姐的一隻手,另一隻手把傷者的頭抬起來。
“不,哥哥,她沒有托我給您帶信。您一直記掛著內維爾小姐,您很愛她嗎?”
“我怎麼會不愛她,科隆巴!可是她——或許她現在已經瞧不起我了!”
這時候,內維爾小姐使勁想掙脫自己的手,可是要科隆巴鬆手可並不容易;她的手很小,長得好看,但氣力不小,我們已經領教過了。
“瞧不起您!”科隆巴喊道,“怎麼會呢?您幹了大事,還會瞧不起您——恰恰相反,她盡說您的好話——啊!奧索,我有許多關於她的事想告訴您。”
莉迪亞小姐的手始終想縮回去,但是科隆巴把它越拉離奧索越近。
“不過,”傷者說,“她為什麼不給我回信?——隻要一行字,我就滿足了。”
科隆巴把莉迪亞小姐的手最後拉到同哥哥的手放在一起,然後她突然閃開,哈哈大笑說:
“奧索,可別說莉迪亞小姐的壞話,她能聽懂科西嘉話。”
莉迪亞小姐趕緊將手縮回去,嘴裏喃喃說了句誰也聽不清楚的話。奧索還以為自己在夢境裏。
“內維爾小姐,您居然肯到這兒來!我的天!您怎麼敢到這兒來?啊!您使我真幸福!”
他艱難地支起身子,想靠近她。
“我是陪令妹來的,”莉迪亞小姐說,“——目的是不讓人家懷疑她要去哪裏——而且,我也想——證實一下——哎呀!你這地方真是糟透了!”
科隆巴坐在奧索身後。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來,使得他的頭正靠在她的膝蓋上。她用手摟住他的脖子,作個手勢叫莉迪亞小姐湊近一些。
“近些!再近些!”她說,“不要讓病人抬高聲音說話。”莉迪亞小姐還在猶豫,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強迫她往奧索身邊靠攏,使得她的袍子碰到了奧索,她的那隻始終被科隆巴抓住的手,擱在奧索的肩上。
“像這樣子就好了,”科隆巴興高采烈地說,“對嗎,奧索,在這夏日的夜晚,在叢林中露營,不是很美嗎?”
“啊,對呀!這樣美麗寧靜的夜晚!”奧索說,“我一輩子難以忘懷!”
“您一定很痛苦吧?”內維爾小姐說。
“不!我再也不痛苦了,”奧索說,“我真想死在這裏,然後就埋在這裏。”
他的右手慢慢移過去,逐漸接近莉迪亞小姐被科隆巴抓住的那隻手。
“必須趕緊把您送到有人照料您的地方,德拉·雷比亞先生,”內維爾小姐說,“現在我看見您睡在這麼糟的地方——在露天裏——我真睡不著覺了。”
“不瞞您說,要不是因為害怕遇見您,內維爾小姐,我早就設法回到皮埃特拉內拉去自首了。”
“奧索,您為什麼怕遇見她呢?”科隆巴問。
“我沒有聽您的話,內維爾小姐——所以我害怕在這時候見到您。”
“看到了嗎?莉迪亞小姐,你叫我哥哥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科隆巴笑著說,“我要阻止您見他了。”
“我希望,”內維爾小姐說,“這件不幸事件不久就能得到澄清,使您不再害怕。等到我們離開這裏的時候,我要能知道法院對您作出公正判決,承認您的行為是正直的,就如同承認您的勇敢一樣,我就特別高興了。”
“你們離開這裏?內維爾小姐,請您現在還不要說這樣的話。”
“有什麼辦法呢?——家父不能呆在這裏一味打獵——他想動身了。”
奧索放鬆了他的手,不再接觸莉迪亞小姐的手。大家無言地沉默了一會兒。
“啊!”科隆巴說,“我們絕不會讓你們這麼快就離開的。我們還有很多皮埃特拉內拉的東西要給你們看,而且,您答應過給我畫像,您還沒有著手哩!我也允諾過給您創作一首有75段歌詞的歌。何況……啊!為什麼布魯斯科咆哮起來?——布朗多拉奇奧跟在它後麵奔跑……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說完她就趕緊站起來,毫不客氣地把奧索的腦袋擱在內維爾小姐的膝蓋上,奔過去追那些強盜去了。
內維爾小姐發覺自己在叢林裏用身體支撐著一個英俊後生,而且獨自一個人同他在一起,不禁有點不知所措。如果她猛然抽出身子,又怕傷害了受傷的人。可是奧索主動離開了他妹妹精心給他準備的溫柔的支撐物,用右手支起半身。
“莉迪亞小姐,照這情形,您不久就要離開了?說實話我也認為您不應該在這個倒黴的地方多作逗留——,不過——自從您來到這兒以後,我一想到要同您說再見,我就萬分痛苦——我是一個窮中尉,沒有前途,現在又成了亡命之徒莉迪亞小姐,在這種時候對您說我愛您多麼不合適啊——不過這也許是我能對您說這句話的惟一機會了,現在說出了心事,我覺得心裏好受多了。”
莉迪亞小姐羞澀地掉轉頭,仿佛周圍的黑暗還不足以掩蓋她臉上的紅暈似的。
“德拉·雷比亞先生,”她的聲音顫抖著,“我會到這地方來嗎,要是……”一邊說,一邊把那隻埃及戒指放在奧索的手中。然後做了很大的努力才恢複平時開玩笑的口吻。
“奧索先生,您真壞,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在叢林中間,周圍被您的強盜包圍著,您心裏很清楚我是絕對不敢對您發脾氣的。”她說。
奧索動了一動,要去吻那隻還給他戒指的手,由於莉迪亞小姐把手縮得太快,他失去了重心,一跤跌到受傷的臂膀上。禁不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您跌痛了嗎,朋友?”她扶起他來,“這都怪我,請原諒我……”他們又低聲地說了一會兒,兩個人互相靠得很近。科隆巴急急忙忙地奔回來,發現他們恰好保持著她離開時的姿勢。
“巡邏兵來了!”她嚷道,“奧索,想法子站起來行走,我來幫助您。”
“別管我,”奧索說,“叫兩個強盜逃走——讓他們逮住我,我不在乎;快把莉迪亞小姐帶走,我的天,可別讓人看見她在這裏!”
“您萬萬不能留下,”跟在科隆巴後麵的布朗多拉奇奧說,“巡邏隊的隊長是律師的教子,他也許不逮捕你,但卻會把你打死,然後說他不是故意的。”
奧索設法站了起來,甚至走了幾步,可是很快就停了下來。
“我走不了!”他說,“你們快逃吧。再見了,內維爾小姐,把手伸給我,再見了!”
“我們不能離開您!”兩個女人叫喊。
“如果您走不了,”布朗多拉奇奧說,“我來馱您。來吧,中尉,拿出你的勇氣來;我們還來得及從後麵山穀溜走。神甫先生會掩護我。”“不,別管我,”奧索邊說邊躺在地上,“看老天爺的份上,科隆巴,請你帶走內維爾小姐!”
“您身強體健,科隆巴小姐,”布朗多拉奇奧說,“您扛他的肩頭,我抬著腳。好!開步,走!”
他們不顧他的抗議,很快就強製性地把他抬走了。莉迪亞小姐跟在後麵,驚恐得不得了。一下槍聲響了,馬上有五六下槍聲跟著響起來。莉迪亞發出了一聲喊叫,布朗多拉奇奧不由得罵了一句,但隨即加快腳步奔跑,科隆巴學著他的樣子,也在叢林裏拚命奔跑,全然不顧樹枝抽打她的臉頰或者扯破她的袍子了。
“親愛的,彎著腰走,彎著腰走,”她對莉迪亞小姐說,“小心子彈會射中您的。”
他們就這樣走著,或者說奔跑了大約500步,布朗多拉奇奧宣稱說他走不動了,馬上倒在地上,也不顧科隆巴的鼓勵和責罵了。
“內維爾小姐呢?這會兒怎麼不見她啦?”奧索問。
內維爾小姐被槍聲嚇壞了,每走一步都被茂密的叢林擋住去路,不一會兒就見不到別人的蹤跡了,隻好獨自一人膽戰心驚地留在後麵。
“她落在後麵了,”布朗多拉奇奧說,“不過我想她不會迷路的,女人永遠都不會迷路。您聽我說,奧斯·安東,神甫拿著您的槍弄出多大的鬧聲啊。可惜夜裏看不見,在黑夜裏隨意射擊一陣是不會造成多大損害的。”
“噓!”科隆巴喝道,“我聽見有匹馬的聲音,我們得救了。”
果然,一匹在叢林裏吃草的馬,被槍聲嚇壞了,來到他們附近。“我們得救了。”布朗多拉奇奧再說一遍。
奔過去抓住馬鬃毛,用根打結的繩子套在它的嘴裏當作韁繩,這對於一個強盜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在科隆巴的幫助下,轉瞬之間就完成了。
“現在要通知神甫了。”他說。
他打了兩聲呼哨,很快,遠處一聲呼哨回答了他,布朗多拉奇奧跳上馬,科隆巴把她哥哥放在強盜身前,強盜一隻手把他緊緊抱住,另一隻手指揮坐騎。那匹馬的腹部狠狠地挨了兩腳,盡管背上有兩個人,它還是立刻飛快地奔馳起來,順著一個陡峭的斜坡走下去,除了科西嘉的馬之外,任何地方的馬在這樣陡的斜坡上早就被摔死了。
科隆巴轉身往回走,用盡氣力大聲叫喊內維爾小姐,可是聽不到回答……她胡亂走了一會兒,想找到來時的道路,不料在一條小徑上撞見了兩個巡邏兵,他們對她大喝一聲:“站住!什麼人?”
“是我呀!諸位先生,”科隆巴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們的槍聲好熱鬧,打死了幾個人啊?”
“您是同強盜在一起的,”一個巡邏兵說,“對不起,我們要把您帶走。”
“悉聽尊便,”她回答,“可是我在這兒還有一位女朋友,我們先找到她再說。”
“您的朋友已被逮捕,您和她一起到監獄裏作伴兒去吧。”
“到監獄裏?等著瞧吧,眼下,還是先把我帶到她那兒再說。”
巡邏兵帶她到強盜的窩裏去,他們正在那裏搜集戰利品,換句話說,所謂的戰利品無非就是奧索蓋在身上的皮洛尼,一隻舊鍋子,一隻裝滿水的瓦罐。內維爾小姐也在那裏,她碰上了巡邏兵們,早已嚇得半死,他們問她強盜的人數和逃走的方向,她隻能用眼淚作為答複。科隆巴跑上前擁抱她,在她的耳邊說:“他們得救了。”
接著她轉過身子對巡邏隊隊長說:
“先生,您看得很清楚:她對您的提問一無所知。快讓我們回到村子裏去吧,人家等我們都等得急死了。”
“我們當然會帶你們回去的,並且會比你們希望的更早一些,我的小寶貝,”隊長說,“但你們必須說出在這種時間你們在叢林裏和剛剛逃跑的強盜們在一起都幹了些什麼。我真不知道這些混蛋強盜使的什麼魔法,他們真會吸引姑娘們,可以肯定,有強盜的地方,就一定有標致的姑娘。”
“隊長先生,您倒是十分會說討女人歡心的話,”科隆巴說,“可是您最好說話掌握點分寸,這位小姐是省長的一位親戚,您不該跟她開這種不雅的玩笑。”
“省長的親戚!”一個巡邏兵對他的頭頭低聲地說,“的確,她還戴著帽子呢。”
“戴不戴帽子關係不大,”隊長說,“可她們倆同神甫在一起,這小子在當地有第一等勾引女人的本領,我的責任是把她們帶走。我們在這兒已經沒有事情可幹了。要不是那個該死的托潘下士——那個法國酒鬼,不等我包圍好叢林就露了麵……,我們早就把他們像甕中捉鱉那樣捉住了。”
“你們一共7個人嗎?”科隆巴問,“先生們,你們知道嗎?如果事出偶然,甘比尼、薩羅基和泰奧多爾·波利3兄弟集合在聖克裏斯蒂娜十字架那邊,又遇上了布朗多拉奇奧和神甫,他們會給你們添麻煩的。如果你們同鄉村司令交手,我倒不願意在場。因為夜裏槍彈沒長眼睛。”
科隆巴提到可能同那些令人生畏的強盜相遇,無疑在巡邏兵們的心上罩上一層陰影。隊長一麵不停嘴地咒罵下士托潘那個法蘭西狗雜種,一麵下令撤退。他的小隊帶著“豐厚”的戰利品——厚大衣和舊鍋子,向著皮埃特拉內拉走去。至於那個瓦罐,他們索性一腳踢破了。一個巡邏兵想抓住莉迪亞小姐的臂膀,被科隆巴一手推開了。
“任何人都不許碰她!”科隆巴說,“你們莫非以為我們會逃走嗎?來吧,莉迪亞,親愛的,靠在我的身上,不要像個孩子那樣哭泣。這是一樁奇遇,結局不會壞的;再過半小時我們便可以坐下來吃晚飯了,我早就餓了。”
“人家對我會如何想呢?”內維爾小姐低聲說。
“人家會想您在叢林裏迷了路,僅此而已。”
“省長會怎麼說?……特別是父親會怎麼說呢?”
“省長?……您叫他還是管好他自己的省份吧。令尊方麵嗎?……從您剛才同奧索談話的情形看來,我想您肯定有些話要對令尊說吧。”
內維爾小姐緊緊捏著她的臂膀沒有回答。
“我哥哥,”科隆巴在她的耳邊低聲地說,“難道不值得漂亮姑娘,愛他嗎?告訴我,你是不是有點愛他?”
“啊!科隆巴,”內維爾小姐盡管滿麵羞澀,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您騙了我,把我領到那地方去,我本是十分相信您的!”
科隆巴伸手摟住她的腰肢,在前額上吻了她一下:
“我的好姐姐,”科隆巴低聲說,“您能原諒我嗎?”
“我怎麼能不原諒您這個——愛作弄人的妹妹呢。”莉迪亞還吻她一下說。
省長和檢察官住在皮埃特拉內拉副村長的家裏,上校放心不下女兒,不知已經跑來詢問了多少次了。一個巡邏兵被隊長派作信使前來報告,恰好這時上校又來探問消息,巡邏兵對他們敘述了巡邏隊同強盜們惡戰的經過,戰鬥結果死傷皆無,但是他們擄獲了一個鍋子,一件皮洛尼和兩個姑娘;他認定,姑娘是強盜們的情婦或密探。說完以後兩個女俘虜便由武裝衛兵押解上來。可以想見當時科隆巴得意洋洋的神態,莉迪亞小姐的羞慚,省長的驚訝,上校的驚喜。檢察官很狡猾,肆意作弄可憐的莉迪亞,對她審問到使她狼狽不堪才停止。
“我覺得,”省長說,“我們可以釋放所有嫌疑犯。這兩位小姐外出散步,在這樣的好天氣是情理之中不足為奇的;她們偶然遇見一個可愛的受傷青年,也是經常有的事。”
然後他把科隆巴拉過一邊。
“小姐,”他對她說,“您可以告訴令兄,說他案子的進展情況比我期待的要好。驗屍結果,加上上校的證詞,都足以證明他當時隻是被迫還擊,而且隻有他一個人在場。一切都可以解決,但是他必須盡快離開叢林,出來自己投案。”
上校、女兒和科隆巴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菜都涼了,已經將近11點鍾。科隆巴胃口不錯,一邊盡情地吃一邊嘲笑省長、檢察官和巡邏兵。上校隻是吃著,沒有作聲,一直盯著他的女兒;女兒低著頭瞅著盤子,不敢抬起眼睛。最後,上校用溫和然而嚴肅的口吻問女兒。
“莉迪亞,”他說的是英語,“您同德拉·雷比亞訂下婚約了吧?”
“是的,爸爸,今天剛訂的。”她紅著臉回答,可是語氣很堅決。
說完她就抬起眼睛,看見父親的臉上毫無責怪的表情,就投進父親的懷裏,擁抱他,像所有有教養的小姐在同樣的情況下所做的那樣。
“好極了,”上校說,“他是個好小夥子,不過,我的天哪,我們可不能住在這鬼地方!否則我就不同意。”
“我不懂英語,”在旁邊十分好奇地注視著上校父女的科隆巴說,“可是我敢打賭我猜得出你們在說些什麼。”
“我們在說,”上校回答,“我們要帶你到愛爾蘭去旅行。”
“好啊,我很願意去,那我就要變成科隆巴小姑了。這事確定了嗎,上校?我們要拍打手掌嗎?”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互相擁抱才是。”上校說。
第二十章
使皮埃特拉內拉“全村震驚”(報紙上全都這麼說)的兩發兩中事件發生以後幾個月,一個左手吊著繃帶的青年,於一天下午騎著馬走出巴斯蒂亞城,向卡爾多村子進發。那村子以溫泉而聞名遐邇,夏天能供應給城裏體弱的人極好的飲料。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姑娘,貌美異常,騎著一匹小黑馬陪著他;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匹小黑馬身強體壯、漂亮優雅,是匹好馬,可惜的是,它的耳朵不知何故被弄破了。到了卡爾多村子,姑娘縱身一跳就下了馬,她照料同伴也下了坐騎以後,便把係在馬鞍上的幾隻沉甸甸的挎包卸下來。馬匹交給一個鄉下人看管,姑娘拿著藏在梅紗羅底下的挎包,青年拿著一支雙管槍,他們沿著一條十分陡峭的小徑往山上走去,那條小徑看樣子不像通向什麼人家。他們登上奎奇奧山的一個高高的台階以後,便停了下來,兩個人都坐在草叢上。他們似乎在等待什麼人,因為他們經常向山裏張望,姑娘還屢次瞧一眼一隻美麗的金表,也許她既是想看看約會的時間到了沒有,也是想欣賞一下她剛拿到手的飾物。他們等待的時間並不算長。叢林裏竄出一條狗,年輕的姑娘一叫布魯斯科的名字它就趕快奔過來表示親熱。不久又出現了兩個滿臉胡子的大漢,手裏拿著槍,腰裏係著子彈帶,旁邊還插著一把手槍。他們那身布滿補丁的衣服,同他們手中大陸名廠出產的閃閃發亮的武器,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盡管他們4個人身份地位顯然不同,但他們卻像老朋友那樣彼此親近。
“怎麼樣?奧斯·安東,”年齡較大的那個強盜對青年說,“您的案子結束了——不起訴處分。恭喜恭喜。我真惋惜律師不在島上,不能看見他那又氣又恨的樣子。您的臂膀怎麼樣?”
“再過半個月,”青年回答,“他們說就不用再吊繃帶了。——布朗多,老朋友,明天我就要動身去意大利了,我要同您,也同神甫先生道別,這就是我約你們到這兒來的原因。”
“您去得真倉促,”布朗多拉奇奧說,“您昨天才宣告不起訴,明天就要走?”
“我們有事嘛,”年輕姑娘興高采烈地說,“先生們,我給你們帶來了晚飯,你們吃吧,可別忘記了我的朋友布魯斯科。”
“您寵壞布魯斯科了,科隆巴小姐,不過它是知恩必報的。您等著瞧吧。來啊,布魯斯科,”他說著把槍平伸出去,“為巴裏奇尼家跳一個。”
那狗一動不動,隻舔舔自己的嘴巴,望著自己的主人。
“為德拉·雷比亞家跳一個!”
它馬上跳了,比需要的高度還高了兩尺:
“聽我說,朋友們,”奧索說,“你們的這份職業糟透了,如果你們不是在我們從這裏可以看得見的廣場上結束你們的生涯,你們最好的結局就是在叢林裏被警察的子彈射中。”
“好呀!”神甫說,“這種死法同別種死法沒有什麼不同,比躺在床上害熱病死掉,你的繼承人們圍著你真心或者假意地號哭,更要好得多。一個人像我們一樣過慣了露天生活,就會覺得再也沒有比站著死更好的了。”
奧索接下去說:“我很想讓你們離開這個地方——過一種安靜而踏實的生活。我打個比方,你們為什麼不到撒丁島去呢?你們有好幾個夥伴不是這樣做了嗎?我可以幫助你們想想辦法。”
“撒丁島!”布朗多拉奇奧嚷起來,“快叫那些撒丁人同他們的土話見鬼去吧。我們不屑同這種人為伍。”
“到了撒丁島,也沒有活路,”神學家補充說,“而且我看不起撒丁人,他們為了抓強盜,組織了騎馬的民兵,這就使他們同時挨了強盜和同鄉人的臭罵。撒丁島,滾他媽的吧!最讓我不理解的一件事,德拉·雷比亞先生,是像您這樣有鑒賞力和有學問的人,嚐過我們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後,居然不願意過叢林的生活。”
“可是,”奧索微笑著說,“我有幸充當叢林的常客時,其實也並不怎樣欣賞您們那種生活的好處;我一想起那美妙的夜晚,我像包裹一樣被橫放在那匹由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奧指揮的無鞍馬上,我的肋骨還隱隱作痛呢。”
“還有逃脫追捕的樂趣,”神甫又說,“難道您不把它算一回事嗎?在我們島上這樣美好的天氣下過著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難道這還不能打動您嗎?拿著這個令人尊敬的東西(他指著他的槍),我們到處都可以稱王稱霸,隻要在子彈射程以內就行。我們可以任意指揮,主持公道——這是一種非常合乎道德的娛樂,先生,而且十分有趣,我們當然不願放棄。我們既然比唐吉訶德有更好的武器和更明白事理的頭腦,過流浪騎士的生活豈不是最浪漫的生活嗎?我告訴你,前幾天,我得知小姑娘莉拉·盧伊季的叔父,那個老吝嗇鬼,不願意給她侄女一份嫁妝,我就寫了一封信給他,信中並沒有恫嚇之詞,因為那不是我的習慣。您猜怎麼著?那家夥馬上相信我的話,把她嫁出去了。我成就了兩個人的幸福。奧索先生,請相信我,再也沒有比強盜生活更逍遙自在的了。啊!如假沒有莉迪亞小姐,您也許就變成我們的同道中人了;這位英國女子我隻在朦朧中看過一眼,可是在巴斯蒂亞,人人都把她誇成天仙。”
“我未來的嫂嫂不喜歡叢林,”科隆巴笑著說,“她在叢林裏害怕得太厲害了。”
“好吧,”奧索說,“你們是決意留在這兒了?那麼請你們讓我知道有什麼事情我能為你們幫忙吧。”
“沒有什麼,”布朗多拉奇奧說,“您隻要常常記起我們就行了。您給予我們的已經夠多了。基莉娜有了一份陪嫁,她不需要我的朋友神甫寫些不帶恐嚇詞句的信就能嫁個好丈夫。我們已經知道您的佃戶會給我們需要的糧食和彈藥,就這樣,再見吧。我渴望在不久的將來還能在科西嘉見到您。”
“在緊急關頭,”奧索說,“幾個金幣可以有非常大的用處。現在我們既然已經是老朋友了,你們不會拒絕接受我的這顆小小的‘子彈’吧,它或許為你們生出別的很多子彈來的。”
“我們之間不談金錢,中尉。”布朗多拉奇奧斬釘截鐵地說。
“在世界上金錢也許是萬能的,”神甫說,“可是在叢林裏我們重視的隻是英勇無畏、行俠仗義和百發百中的槍支。”
“好吧。但是,在離開你們以前,”奧索說,“我想還是應該留下一點紀念品給你們。你說,布朗多,我能給你什麼?”
強盜抓了抓頭皮,不禁斜著眼睛向奧索的槍瞧了一眼。
“唉,我的中尉——如果我有這個膽量……不,你太珍愛它了。”
“別不好意思,你究竟想要什麼?”
“沒什麼——東西不算什麼——還得看怎樣使用。我總想著那該死的兩發兩中,而且隻用一隻手……可惜,那是不可能再有的事。”
“你想要的就是這支槍嗎?——我給你帶來了,不過希望你盡可能少使用。”
“啊!”“我不敢向您保證我能像您這樣使用,但是,請您放心,等到這槍到了別人手裏的時候,您就可以說布朗多·薩威利已經不在人間了。”
“您呢,卡斯特裏科尼,我要給您什麼?”
“既然您執意要留給我一種物質的紀念品,我就不客氣地向您要一本賀拉斯的集子,開本要盡可能小。這樣我既可以用來消遣,也不至於忘記我的拉丁文。巴斯蒂亞碼頭上有個賣雪茄的小姑娘,您把書交給她,她就會轉交給我了。”
“您會得到一本埃爾澤維爾版本的集子,學者先生;恰好我帶的書中有這樣一本。——好吧,朋友們,我們要分手了。握一握手吧。隻要你們有一天想去撒丁島,那就馬上寫信給我;N律師可以告訴你們我在大陸的地址。”
“我的中尉,”布朗多說,“明天,你們出了港口之後,請你們回頭眺望這山,這水,這塊地方,我們會在這裏,我們揮動手帕跟你們道別。”於是他們就這樣分手了,奧索和他的妹妹取道到卡爾多去,兩個強盜仍然回他們的樂園——山裏的叢林中去。
第二十一章
4月裏一個晴朗的清晨,上校托馬斯·內維爾爵士,他的剛結了婚幾個月的女兒,奧索和科隆巴,一起乘著一輛敞篷四輪馬車,駛出了比薩城,去參觀一座伊特魯立亞人的地下陵墓,那是新近發掘出來的,很多外國人都頗有興致地前去參觀。進了墓穴,奧索和他的妻子雙雙掏出鉛筆來臨摹壁畫,上校和科隆巴對考古沒有多大興趣,扔下他們,到附近散步去了。
“親愛的科隆巴,”上校說,“我們從來不能及時趕回比薩吃中飯。您不能嗎?奧索和他的妻子一心隻撲在古物上,隻要他們在一塊兒畫畫,就沒完沒了的。”
“不錯,”科隆巴說,“可是他們從來沒帶回去一幅完整的畫。”
“我看這樣吧,”上校繼續說,“我們到那邊的那個農莊去。我們可能在那裏弄到些麵包,或許還有甜酒,甚至還有奶油和草莓,我們就可以耐心地等待那兩位畫家了。”
“這個主意好,上校。我同您是屋子裏最富理智的人,我們不該為這對沉浸在詩情畫意中的戀人而犧牲。請挽著我的臂膀。我已經把自己訓練出來了,對嗎?我會挽著男伴的手,會戴帽子,會穿時髦的衣服;我還有首飾;我學會了不知多少好東西,我再也不是往日的那個野女孩了。您瞧瞧我披上這條大圍巾的風度……那個金黃頭發的小夥子,你們聯隊裏的軍官,婚禮那天來吃喜酒的……天哪!我沒記住他的姓名,他是個鬈發的高個子,我一拳就可以把他掀翻在地……”
“是查特沃思嗎?”上校問。
“就是他!可是我永遠讀不來這字音。他嗎,他發瘋般地愛上了我。”
“啊!科隆巴,您也變得會賣弄風情了。過不了多久我們又要吃喜酒了。”
“吃我的喜酒?等到奧索給我添了一個侄子,誰來帶他呢?……誰教他講科西嘉土話呢?——是的,他要說科西嘉土話,而且我要給他做一頂尖頂帽子來氣氣你。”
“先等您有了一個侄子再說吧;若是您覺得有必要,您還可以教他怎樣使匕首呢。”
“再見吧,匕首!”科隆巴歡天喜地地說,“現在我有了扇子,等您說我們家鄉壞話的時候就用它來敲您的手指。”
他們邊談邊走,到了農莊,在那裏他們享受了酒、草莓和奶油。科隆巴幫助農婦采摘草莓,上校自顧自在那裏喝酒。在一條小路轉彎的地方,科隆巴發現一個老頭坐在一張草墊椅子上麵曬太陽,模樣兒像個病人,因為他腮深陷,眼睛凹進去,瘦弱不堪,一動不動,麵無血色,目光呆滯,活像一具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僵屍而不像個活人。科隆巴對他深感興趣地凝視了幾分鍾,使得農婦注意起來了。
“這位可憐的老人,”農婦說,“是您的同鄉,因為我從您說話的口音聽出您是科西嘉人,小姐。他在家鄉遭到了不幸,他的兒子們都慘遭橫死。小姐,請您原諒,我聽說貴鄉人凡是對待仇人都心狠手辣。所以這位老人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隻好到比薩來投靠一個遠親,是這個農莊的一個工人。這位老大爺神經有點不大正常,那是因為遭遇過大難過分傷心的和刺激緣故……我家太太經常要接待賓客,嫌他礙手礙腳,便把他安頓在這兒。他性情溫和,不妨礙人,每天說不上3句話。因為他腦子糊塗了。每星期醫生都來給他治病,醫生說他活不長了。”
“啊!他已經沒治了嗎?”科隆巴說,“處在他這個境地,死了倒是福氣。”
“小姐,你應該同他講點科西嘉話,也許聽到了親切的鄉音,他的心情便會好些。”
“那可不一定,”科隆巴說,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她走到老頭身旁,站得很近,她的身影遮住了他的陽光。這時候可憐的白癡才抬起頭,牢牢地注視著科隆巴,科隆巴也同樣注視著他,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片刻以後,老頭子用手抹了抹前額,閉上眼睛,仿佛要逃避科隆巴的目光。很快地他又睜開眼睛,睜得非常大,嘴唇也哆嗦起來;他想伸出手來,可是被科隆巴的目光懾服了,像釘在椅子上,既不能說話,又不能動彈。最後大顆眼淚從他的眼中流淌出來,胸中也迸發出幾聲嗚咽。
“饒命吧!”他發出嘶啞的聲音說,“饒命吧!你還不滿足嗎?那張紙……我已經燒掉……你是怎麼看到的?……為什麼兩個都打死?……奧蘭杜奇奧,你根本看不到不利於他的證據……應該給我留一個啊……隻要一個……奧蘭杜奇奧……你看不到紙上有他的名字……”
“我非要那個不可,”科隆巴用科西嘉土話低聲對他說,“雖然樹枝砍下來了,但是如果樹根不腐爛,我也要很快把它連根拔掉。算了吧,不要抱怨了,你受苦的日子不長了。我嗎,我整整煎熬了兩年!”
老頭悲愴地發了一聲喊,腦袋跌下來垂在胸口上。科隆巴一轉身,慢慢地向屋子裏走去,嘴裏含糊不清地唱著一支哭喪歌的幾句歌詞:“我要那隻放槍的手,那隻瞄準的眼睛,那顆想出這毒計的心……”農婦奔過去救老頭子,科隆巴神采奕奕,眼睛炯炯有神,在上校那張飯桌的對麵坐下。
“您怎麼啦?”他問,“我發覺您的神氣同那天我們在皮埃特拉內拉吃晚飯,有人向我們射擊時一樣。”
“那是我想起了科西嘉的往事,現在已經完了。我要做未來侄兒的教母,對嗎?我已經給他想好了一個美麗的名字:吉富奇奧·托馬索·奧索·萊奧納!”
這時農婦進來了。
“怎麼樣?”科隆巴非常鎮靜地問她,“他死了,還是隻不過昏迷了過去?”
“這會兒沒事了,小姐;您的眼睛一看他,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可真是怪事。”
“大夫說他活不長了嗎?”
“大概用不上兩個月。”
“少了他這樣的人並不算是大損失。”科隆巴說。
“您說的是誰啊,科隆巴?”上校問。
“一個白癡,我的同鄉,”科隆巴毫不在乎地說,“他在這裏寄住。我要經常派人來打聽他的消息。我說,內維爾上校,請您口下留情,剩些草莓給我的哥哥和莉迪亞吧。”
科隆巴走出農莊上馬車時,農婦用眼睛盯住她半晌,然後對她的女兒說:
“你瞧這位小姐長得多俊,但是我敢肯定她有一雙毒眼,看到誰誰就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