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蟲鳥獸(3 / 3)

我們的鶴養得相當時日,它的羽毛漸漸光澤起來。翅膀的傷痕也漸漸平複,並且比初捉來時似乎胖了些。這在它得到了安閑,而我們卻從遊戲變成工作,由快樂轉入苦惱了。我們每天必得捉多少魚來。從家裏拿出麩皮和飯粒去,往往挨母親的叱罵,有時把鶴弄到屋子裏,撒下滿地的糞,更成為叱責的理由。祖父恐嚇著把我們連鶴一道趕出屋子去。而最使人苦惱的,便是溪裏的魚也愈來愈乖,不肯上當,釣啦,弶啦,什麼都不行。而鶴的胃口卻愈來愈大,有多少吃多少,叫人供應不及了。

我們把鶴帶到水邊去,意思是叫它自己拿出本能,捉魚來吃。並且,多久不見清澈的流水了,在它裏麵照照自己的容頗應該是歡喜的。可是,這並不然。它已懶於向水裏伸嘴了。隻是靠近我們站著。當我們回家的時候,也蹦跳著跟回來。它簡直是有了依賴心,習於安逸的生活了。

我們始終不曾聽到它長唳一聲,或做起舞的姿勢。它的翅膊雖已痊愈,可是並沒有飛颺他去的意思。一天舅父到我家裏,在園中看到我們豢養著的鶴,他皺皺眉頭說道:

“把這長腳鷺鷥養在這裏幹什麼?”

“什麼?長腳鷺鷥?”我驚訝地問。

“是的。長腳鷺鷥,書上稱為‘白鷺’的。唐詩裏‘一行白鷺上青天’的白鷺。”

“白鷺!”啊!我的鶴!

到這時候我才想到它怪愛吃魚的理由,原來是水邊的鷺啊!我失望而且懊喪了。我的虛榮受了欺騙。我的“清高”,我的“風雅”,都隨同鶴變成了鷺,成為可笑的題材了。舅父接著說:

“鷺肉怪腥臭,又不好吃的。”

懊喪轉為惱怒,我於是決定把這騙人的食客逐出,把假充的隱士趕走。我拳足交加地高聲逐它。它不解我的感情的突變,徘徊瞻顧,不肯離開,我拿竹棰打它,打在它潔白的羽毛上,它才帶飛帶跳地逃走。我把它一直趕到很遠,到看不見自己的園子的地方為止。我整天都不快活,我懷著惡劣的心情睡過了這冬夜的長宵。

次晨踏進園子的時候,被逐的食客依然宿在原處。好像忘了昨天的鞭撻,見我走近時依然做出親熱樣子。這益發觸了我的惱怒。我把它捉住,越過溪水,穿過溪水對岸的鬆林,複渡過鬆林前麵的溪水,把它放在沙灘上,自己迅速回來。心想鬆林遮斷了視線,它一定認不得原路跟蹤回來的。果然以後幾天內園子內便少了這位貴客了。我們從此少了一件工作,便清閑快樂起來。

幾天後路過一個獵人,他的槍杆上掛著一頭長腳鳥。我一眼便認得是我們曾經豢養的鷺,我跑上前去細看,果然是的。這回彈子打中了頭頸,已經死了。它的左翼上赫然有著結痂的創疤。我忽然難受起來,問道:

“你的長腳鷺鷥是那裏打來的?”

“就在那鬆林前麵的溪邊上。”

“鷺鷥肉是腥臭的,你打它幹什麼?”

“我不過玩玩罷了。”

“是飛著打還是站著的時候打的?”

“是走著的時候打的。它看到我的時候,不但不怕,還拍著翊膀向我走近哩。”

“因為我養過它,所以不怕人。”

“真的麼?”

“它左翼上還有一個創疤,我認得的。”

“那末給你好了。”他卸下槍端的鳥。

“不要,我要活的。”

“胡說,死了還會再活麼?”他又把它掛回槍頭。

我似乎覺得鼻子有點發酸,便回頭奔回家去。恍惚中我好像看見那隻白鷺,被棄在沙灘上,日日等侯它的主人,不忍他去。看見有人來了,迎上前去,但它所接受的不是一尾魚而是一顆子彈。因之我想到鷺也是有感情的動物。以鶴的身份被豢養,以鷺的身份被驅逐,我有點不公平罷。

三、虎

鄉間過年,照例要買盞燈籠,上麵寫上住宅的堂名或是商鋪的店號,這些雖屬瑣屑,但也是年終急景的一種點綴,這習慣至今沿襲著。做孩子的時候,就渴望著父親能買一箋燈籠回來,上麵寫著本宅的堂名,和別人的一樣。而父親提回來的,雖是漂亮的紗籠,燈上題的卻連“陸”字的影子都沒有,老是“山房水月”四個大字。父親說,這四個字代表四種景物,正合鄉居風味,同時還誇這幾個字寫得好,好像得之不易似的。我心中大不以為然,為什麼不寫個堂名呢?我可不知道叫作什麼堂?廳上也沒有匾額。

舊曆新年的時候,人們便快樂起來,就是乞丐,也翻出各種花樣,用他們的笑臉和討彩換取布施,人們的施舍也特別豐厚,並且對他們換了尊稱。例如搖錢樹的,狗搗米的,掃掃地的,我們都叫做“佬”;尤其是對於一種打卦定吉凶的,我們稱之為“先生”,因為他也認得幾個字。看到打卦先生上門,看他搖搖擺擺,正正經經,口中念念有辭,手裏搬弄著兩塊木卦,便非常有趣。每年在同一時候,打卦先生站在灶間門口咕嚕了一大陣之後,插著問:

“尊府貴姓啊?”

“陸。”祖母好像熟悉他的每一字句,早就預備好了這個單字,在適當的時間填入他滔滔的語流中似的。

“貴府堂名啊!”有時這樣問。

“沒有。”總是這樣回答。

一次父親恰巧在旁,便搶著說。

“辟虎堂。”

打卦的茫然不知所措。因為這名字來得生疏而奇突。但也將就糊裏糊塗念下去,把手中的木片東南西北拋擲了一回,說些吉利話,要了施舍而去。父親那天似乎特別高興,在打卦先生去後,走進房中,隨手拿出紅紙和筆硯,他先研起一池濃墨,把紙折出方格,然後展開,平鋪在桌上,揮筆寫出“辟虎堂”三個大字。又似餘興未盡,便諧義諧音地一連寫了“殪虎堂”,“一瓠堂”六個字。於是稍稍退後幾步,抱著手欣賞自己的書法。

“這幾個字怎讀法怎解釋呢?”那時我已讀書識字。但像這樣冷僻的字,還沒見過。

父親是嫌這堂名取得不佳呢,是從字義或字音上想到不吉的語句呢,還是怪自己的字寫得不好呢,他忽然不高興起來,把墨沈未幹的紅紙揉作一團,拋在紙簏裏,他並不向我解釋,以後也從未提起。

以後我想到父親偶然的題名應當是和虎有關的。在我的屋子背後曾經過一條虎。那是在一兩年前初冬的早晨,我一早醒來便聽見鄰居的一位堂房伯母在那兒哀哭。原因是她的唯一的心愛的牲畜和財產——一個小豬,夜間被虎銜去了。我們跑去看她養豬的所在,豬欄是築在廊前簷下,用竹席和稻草蓋搭就的,住在居室的外麵,沒有關鎖。虎從矮牆跳進來,銜了小豬又從矮牆跳出去。虎把豬欄撞翻了,欄裏歪斜地倒著木條和玉蜀黍稈子之類。伯母一邊哭一邊慟,數說著她如何自己巴不得省一口食糧來喂這小豬,她疼愛它賽過自己的兒女。為貧窮壓彎了腰身的伯父則指手劃腳地在說著虎的來蹤和去跡,在泥地尋覓它的腳印。他們蹤跡它的腳印子,終於落到我家的後園,越過一個荊棘叢,直到溪邊去了。當時我也跟著大家找腳印子,人們說什麼“梅花印子”啦,“碗口大小”啦,我則並沒有清晰的印象,隻是人雲亦雲,作算是自己曾看到過的罷了。這事發生之後,大家都說“虎落平陽”是年荒世亂的預兆。原來秋季已經歉收,人心便惴惴不安擔憂冬季日子不好過。他們一麵告誡孩子,一麵束緊肚皮,極力節省,作渡冬的準備。冬天終於過去了,虎也不曾重來,伯母又從針黹積得零錢,再買一隻小豬來了。

父親心裏所辟的“虎”是否這一隻有形的“虎”?還是別的使農村貧窮的無形的“虎”呢?也許是另一回事。那是更久遠了,我出世還不久,母親隻有二十多歲,正當豐盛的年齡。我家曾弄到一隻虎。這是祖父和他的同年們在山上打得的還是別人打得的,不得而知。我從幼便天天看到懸在廓前的一顆虎的頭骨。這骨頭,同著兩把銅錢劍,被人家搬來搬去,當作鎮邪的東西。譬如什麼人著妖精迷了,夜裏化作女子來伴宿啦,什麼人在野外歸來,驟然得病啦,便把這兩件法寶借去。憑著猛虎生前的餘威和銅錢劍上曆代帝王的名號壯了病人的膽,因而獲得痊愈的事也許不是沒有,這虎頭和銅錢劍便愈走愈遠不知下落了。

關於那隻虎的獵得和處理傳說了好些年頭罷——鄉間的故事是那末少,而他們那麼喜愛!正如他們有著健啖的腸胃,需要豐盛的酒肉,他們需要許多資料來充他們的精神的糧食——可是待我長大,他們便不常談起了。我也隻剩一些朦朧的記憶。

幾年前一位甥女出嫁,母親在臨睡前打開箱子,想找出什麼送嫁的東西。最後她拿出一串項鏈,上麵懸著幾個虎爪和虎牙,還綴有小小的銀鈴。這是她親手在虎掌上挖下來的,也曾圍過我的項頸。當她把這串銀鏈放在掌上,作著長長的諦視時,我仿佛看到她出神的臉色的變容。鬢邊有了白發的母親重想起嫁後不久用小刀剜著虎爪時的年青時代,心中湧起甘的或是苦的一些什麼滋味?像我做孩子的是不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