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重新審視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1 / 2)

8月的一個炎熱黃昏,我拖著疲憊身子離開工作室,從11樓窗外看到一隻喜鵲從天空飛過。它劃著小括弧般曲線,一升一落,從容不迫,還要嘎嘎叫幾聲,不知是感歎、詠歎還是讚歎。多年來,我非常關注這種益鳥,童年時候的夥伴。不管寂寞寒冬還是煩躁酷夏,也不管是布滿沙塵的春天,還是蕭索悲涼的秋天,它們總是不棄不離,無怨無悔,把本來極其單調的生活經營得悠然自在,有滋有味。

曾以為,像喜鵲這樣在荒涼環境裏有耐心、有條不紊地生活並不難,也是天經地義的,如同戈壁灘裏的碎石、荒野裏的胡楊、鹽堿地裏的紅柳之類。1992年7月,我從陝西師範大學中文係畢業後到蘭州工作,與這座位於青藏高原向黃土高原過渡地帶的城市結下了不解之緣。那些年,蘭州似乎沒有喜鵲。看不見喜鵲的身影,聽不見它們叫,內心有種莫可名狀的焦灼。我常常往田野跑,先是爬附近的山,騎自行車郊遊,乘坐長途騎車到周邊縣城瞎逛,潛意識裏,隻為邂逅喜鵲及各種風味的田野氣息。積澱,發酵,醞釀。2004年,我寫過一篇散文《耕過的土地》,現在回頭看,那些文字就是那段野駱駝般盲目遊逛生活的反映:

……高大雄偉的城牆一如既往地護衛按照舊格局分布著的人家,隻是,城頭變幻的不再是大王旗,是莊稼地。部分黃土雖然還以城牆的姿態存在,實質上已經恢複了本來的品格,農民唱著山歌,喊著號子,耕種小麥、大豆。那些曾經用生命和弓箭耕耘自己功名理想的將士早就化為塵煙。看來,撐起土地的還是糧食。我踏著黃昏的餘光在城中寬闊的土路上踽踽行走。土路是小鎮的街道,兩旁有雜貨攤、小飯館、鐵匠鋪。古城的零件,黃昏的色彩,風箱的呼吸以及忽遠忽近的草原清香,釀造出一種古典的閑適情調。我走在空曠的大路中間,感覺很好。熱情但拘謹的土著居民投來關懷的目光,他們也許覺得我很滄桑。我用微笑否定了他們的善良猜測,走出街道,眼前突然張開飛舞飄動的草山。草山上,優美的金黃色彩珍珠般鮮豔紛呈。這是老城的天然屏風啊!於是,我住進附近一家樸素整潔的小旅館,然後,要來燒酒和小菜,對著山頂上的烽火台悠然閑想。那種天涯孤旅的感覺實在珍貴,我寫了一首小詩。隻能如此,美好的感覺隻能用這種方式保存,而且,對於現實生活來說,這算是奢侈品。大多時間還是要遊走在樓群和人群之間,雕塑、馬路、水泥建築、燃油廢氣、喧囂、垃圾桶,這些現代文明的符號無時無刻地警告我,要麵對現實。但是,往往不經意地,陣陣古人製作土陶時哼唱的原始音節突然響起,接著,有條不紊地從西北高原那豐厚的曆史深處飄來,接著,變成我身後飛揚的辮子,接著,我就走進那個隻是偶爾路過的老城,接著,我索性想象士兵和農民用武器、用鋤頭耕種的情景,甚至想象先民製陶夯築的智慧和激情。我讓所有在老城耕種過的人物打破時空,出現在同一畫麵裏,像西班牙畫家米羅創作《耕過的土地》一樣,徹底“打碎立體主義的吉它”;把許多不相融的元素組織在一起,人、樹、房子、土陶、太陽、牛、馬、烽火、喪葬、儀式、宗教,還有一些蜘蛛、蝸牛之類的小生物,它們大小比例失調,嚴重變形,顛倒錯位,其中再穿插一些城市建築——諸如三角形、尖角形之類的符號……

那段時間,我全身心地投入到長篇小說《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的創作中,也沉浸在醞釀小說的狀態中,為何寫這篇散文?

因為喜鵲。某天上午,我發現西北師範大學校園裏有那麼美麗的喜鵲。刹那間,我淚流滿麵。我愧疚,幾年來竟然疏遠了這些朋友;我感動,它們自尊自愛,生活得波瀾不驚。從那以後,在小說之外的世界裏,關注喜鵲成為最重要的內容之一,春夏秋冬。我看見過喜鵲學聲、築巢、吵架、示愛、行走、扮酷等等,也觀看過野貓覬覦、喜鵲譴責富於戲劇性的情景。我拍照片。手機功能升級後,還拍攝過視頻。喜鵲的世界也很精彩,並不是我們認為的那般單調、平淡。

實際上,喜鵲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很多年,不管人們是否感覺到。它們的祖先見證過李蒸率領師生到十裏店黃河岸邊踏勘校址,也見證了從城固西遷而來的知識分子,是他們讓喜鵲感受到現代文明的韻味,繼而感受著西北師大的發展變遷,一直到現代。如果倒退,可以上溯到師大東邊的狼溝、明朝烽火台、西夏黨項、吐蕃、唐代、漢代、先秦……再往遠,竟然到了5000年前的馬家窯文化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