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陽隻出來打了個照麵,天就開始陰沉下來,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呼呼地將山上的枯葉刮得如蝴蝶般地翻飛。及至傍晚,雪,就下來了。

先是雪霰,大把大把如撒豆子般地自天空拋下,急急地落到地上,蹦蹦跳跳,不停地在地上打著滾兒。那雪霰敲擊在房頂的小青瓦上,沙沙沙地作響,像有無數的蠶在同時吃著嫩綠的桑葉。沙沙聲中,就有頑皮的雪霰,穿過瓦縫跳入屋內人們的脖子,倏地給人一個激靈,似乎要特意告訴屋裏的人們——外麵,下雪了!不一會兒,山上、地上、屋上就開始變得一片灰白,待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大朵大朵的雪花就紛紛揚揚地飄落了下來。

雪,將一切的溫暖全都逼進了農人的火塘。為了這一場雪,大夥似乎都等了很久。屋外雪花漫天飛舞,待在屋裏的人們,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心裏都生出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和溫暖。大夥圍著火塘,架起熊熊大火,一邊烤著火,一邊將火中央黢黑的炊壺中的水,燒得熱氣騰騰。開水早就燒夠了,茶也泡過幾遍了,炊壺裏的水鼓起了雞蛋大的水泡也不用去管。老人蹺起“二郎腿”,將長長的煙管伸入火中刨一下吧一下,煙霧中,眯著眼睛不時說起發生在某年某場大雪裏的往事;當家的則喝著釅釅的罐罐茶,仰躺著腦袋盯住潮濕的瓦檁,想象明早起來,雪會下到兩拃厚還是三拃厚,地裏的墒情會有幾寸,田間的蟲子又會凍死多少;小孩子全然不管那麼多,手裏雖用火鉗在翻著火中烤著的紅薯,心卻早就飛到了明天可能會結冰淩的流水處,可以堆雪人的稻場角。一家人就這樣圍著溫暖的火塘,望著窗外銀白的雪光,東一句西一句毫無目的地閑聊,誰也不願打先去睡。直到小孩子打過了三遍哈欠,當家的才猛然想起明天孩子們還要去上學,這才一齊吆喝著埋火去睡覺。

第二天一清早,人還躺在床上,就被屋後竹園裏傳來的幾聲“啪啪”的炸響所驚醒,一愣神,後山上又傳來幾聲鬆枝“叭叭”斷裂的聲響,大人們就猜想,今年的雪肯定比往年還要大。待當家的趿拉著鞋、披著棉襖拉開大門一看,厚厚的積雪已埋到了大門的門檻邊,一夜工夫,雪居然下到了三拃厚。山也白了,樹也白了,房也白了,到處都是一片銀亮亮的白,白得讓人睜不開眼。眯起眼睛往孩子們上學的路口一瞧,隻見平時明明朗朗的小路,已被大雪埋得不見了一絲的蹤影。於是便趕緊吆喝堂客起來生火做飯,催著孩子們穿衣起床準備上學,自己裹了裹衣裳,哈了口熱氣,尋了把鐵鍬,就獨自沿著孩子們上學的道路撲哧撲哧地去鏟雪。

因為有雪,孩子們便不再賴床,一醒便如裝了彈簧似的一下就從床上跳了下來。穿好衣服,還未洗臉,就先到稻場的雪地裏印了幾個大腳印。回到屋裏,就開始問爹問媽地四處翻找去年用過的“火籃子”。去年父親用廢舊“洋瓷盆”給他們做成的“火籃子”一點都還沒有壞,就連用“8號鐵絲”製成的小火鉗也照樣使用自如。做娘的在灶台上急急地為孩子們炒著飯,孩子們就在灶膛前不緊不慢地收拾他們的“火籃子”,墊底灰,裝木炭,拈燃火。末了,自然忘不了還要在“火籃子”裏埋上幾個紅薯和洋芋當午飯。待一切收拾停當,做娘的又拿來帽子和頭巾,將孩子們的頭臉捂得隻剩下一雙眼睛和鼻孔,才打發孩子們背了書包,提著“火籃子”趕快去上學。可是,孩子們還才剛走出門,卻又一下被當爹的叫住了。爹說,今年雪大,怕走路時雪鑽到孩子們的腳脖子裏,還得給孩子們的腳脖子上再綁上一片棕。於是找棕找繩,又是一通忙活,直到孩子們的腿綁紮得活像雪原裏鑽出來的大兵,兩口子這才滿意地催促孩子們出門。

孩子們被打發走了,大人們這才叫醒家裏的老人,開始忙活自己的吃食。待吃了飯,收了碗,安頓好家裏的牲口,女人左右瞧瞧,見家裏已再無甚緊要事可做,就從箱底裏翻出平日裏尚未納完的鞋底,坐在火塘邊,一邊猜想今年這場雪到底會下到多少天,一邊就著窗外白亮亮的雪光,嗚嗚地納著鞋。男人則想著今年剛興起來的那一大片鬆樹林,害怕被大雪壓折了枝,壓斷了樹腦殼,就提了把斧頭,一聲不吭地“咯吱咯吱”上了山。

待男人在樹林裏東敲敲、西捶捶,在山上轉了幾個大圈出來,一天的日子也就過去了一大半,想想孩子們也已快要放學了,男人就點起一支煙,閑站在孩子們回家的路口,伸長了脖子使勁地往遠處望。遠遠地,山邊就出現了兩個小人影,男人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自家屋裏的小子和丫頭。男人等了片刻還不見孩子們走近,待走上前去仔細一看,那小子和丫頭正掰了烏桕樹的老樹皮放入“火籃子”當柴火,岔開著雙腿站在風口中拚命蕩著“火籃子”輪大圈呢!男人見了,就仿佛一下又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就突然一下又想起自己小時候提著“火籃子”輪大圈,一圈未畫圓讓火落入身上燒了衣服的糗事來,不由得便使勁地跺了幾下腳,低著腦袋,悄無聲息地笑了……

不知啥時,雪又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