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的血液湧上頭頂,受傷的靈魂無視理智的羈絆,我操縱暴怒的情緒大喊大叫:狗剩,你真是一條瘋狗!我甚至不惜使用鐵拳,直想砸爛狗剩的狗頭。結果,拳頭被釘在半空。蘇醒了的神性在告誡我:不可莽動。
我一跺腳,地皮砸出一個深坑。柴門在我身後倒下,耳際裏傳來小狗剩的哭聲:我要念書……
馬兒理解我的心情,馳騁縱橫。躍上山頂,回頭望,一大群孩子拉著石碾,把路碾成胡同。我仰天長嘯:救救孩子!
回到家,柴胡在我家的院子裏逗兩個孩子玩耍。我把馬兒拴在樹樁上,難掩憤怒的心情,把蘿卜村遇到的羞辱講給軍師聽。柴胡耐心聽完,站起來,搓搓手,毫不在意:髯將軍是你做事有點欠妥,你難道忘記了我們莫宇的習俗?男主人不在家時陌生人一般不進人家的屋子。況且桑葚還有那麼一段經曆,他不得不防備自己的女人。大狗剩對你還算客氣,沒有刀尖見血是你的幸運。
玉環從屋子裏出來了,臉上笑嘻嘻地說:怪不得我讓軍師進屋軍師不進去,他說他就在院子裏等你,原來是軍師謹記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我們女人都是老虎,會吃了你們男人。
柴胡尷尬地訕笑著:那裏,我們是熟人,熟人之間就沒有那麼多的忌諱。我來這裏主要是告訴髯將軍,樹皮結婚了,娶了千百萬的大老婆蟬。
我仰頭看天,太陽笑得燦爛,風從西邊來。這個老樹皮,竟然做出驚天之舉!不過,我倒是覺得開心。不知為什麼,還有那麼一點解氣。我對柴胡說:咱們今天晚上去給老樹皮暖房去!
玉環手裏攥著一片樹葉,對我說:媚娘來信了,她囑托我們,春天播種的時候,別忘了種上一顆淚珠。
我接過樹葉,看見了一雙憂鬱的眼睛,空氣裏混雜了太多的思念,日子變得黏稠。我聽見了兒子迎風成長、骨頭拔節時的響聲。猛然間,一種不詳的預感向我襲來:我的媚娘出事了?
我挑選了十個精壯的士兵,騎著駱駝,不顧一切地向西夏奔去。風裹著石頭砸向沙漠裏遊動的生命符號,眼睛見證了大自然的荒蠻和瘋狂,我們扛著路,麵朝西,艱難地挪步。
西邊火光衝天,那不是太陽。西夏的都城裏硝煙彌漫,老國王駕崩了,幾十個兒子為了爭奪王位起了內訌,互相殘殺。
我們衝進城內,按照軍師畫的圖紙尋找媚娘居住的方向,房子變成了一堆廢墟,沒有燃盡的柴薪裸露著臂膀,瓦礫裏冒出縷縷紫煙,一片沒有燃盡的衣襟掛上樹梢,燒焦的屍體散發著惡臭。我和將士們在餘煙未盡的廢墟裏尋找生命,心存僥幸,用手刨開燒焦的土,隻見媚娘把髯梭緊緊地擁在懷裏,用身體做支架,為兒子預留生命的空間。
兒子活著,安然無恙。媚娘卻奄奄一息,躺在我的懷裏緊閉著眼睛。我把嘴唇投向媚娘的鼻尖,感受媚娘微弱的呼吸,我聽見媚娘在說:我真高興。
騎上駱駝,原路返回,媚娘在我的懷裏微微顫栗。風不再刮,沙漠蛻變成婀娜多姿的少女,溫情脈脈。彎月西斜,沙丘上閃爍著銀色的光,駝鈴搖醒了沉睡的夜鶯,撥動心弦用歌聲向夜行者致意。恍惚中聽見媚娘在說:請把我埋在沙丘,墳堆上放一塊石頭……
我拔起一棵幹枯的胡楊,在心路上劃出一道抹不掉的印痕,我把一塊巨石搬上沙丘,為眼睛樹立座標。
將士們把牛羊擺上祭壇,聞訊趕來的玉環把眼淚點燃:長安街頭的薔薇,是否還記得你的主人?雁塔晨鍾悠遠,不經意的一次疏忽,讓朱雀飛進金鑾殿。箜篌撥出的旋律,把心熏染,大明宮裏輕輕的一聲歎息,使乾坤倒轉。女人,曾經主宰世界。
髯梭手捧一掬夜螢,為媽媽點亮長明燈。承載生命的船,在沙漠裏擱淺,稚嫩的肩膀,還無法挑起屬於自己的天,鑲嵌在記憶裏的傷疤,無法彌合。母後呀,能否讓兒子躺在您的懷裏,再吃一口娘的奶?
我在曆史的那一麵牆上,尋找媚娘。弄不清屬於我倆的緣分,如此短暫。共同積攢的情感,讓我思念到永遠。媚娘嗬,回程路笙歌悠遠,千年一回的等待,翹首期盼著,沙海裏升起風帆。
驀然回首,大批遷徙的樹葉,前呼後擁,穿行在沙漠,為逝者撒下一路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