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感傷的藝術(1 / 2)

我一直認為,攝影,是一門製造感傷的藝術。

隻要取景器裏,有人,有事,隨著鬥轉星移,無論拍攝者,被拍攝者,都會對一去不回的,但仍舊記憶得起的那一刻,怦然心動的。

正如一塊石子扔進水裏,那波紋或者重些,或者輕些,但不可能無一絲感情的漣漪。因為,膠片上的溴化銀,所感受下的畫麵,盡管隻是一瞬間的事,可立刻就成為已經消逝的過去,成為永遠也不會再來一次的曆史。

人,不可能第二次重涉第一次渡過的河。所以,越是發黃褪色的照片,也就越多感傷意味。

銀子,在怡紅院裏,是麝月用小戤子稱量著,作貨幣用的。

紋銀是什麼樣子的,現代人已不可能得知。隻有看戲或者聽說書,才有什麼幾百兩紋銀的說法。或者前一陣子街頭上,一些少數民族的婦女,向過路人兜售銀製的首飾。或者在商店裏,有那種豪華的鍍銀器皿,諸如餐盤呀,咖啡具呀,這種貴金屬,似乎是離我們很遠的。

其實不然。若幹年前,我讀到一條消息,某新聞單位從廢棄的顯影液裏,提取了不少白銀。從那才知道作為貴金屬的銀子,其用途,和我們每個人都密切聯係的,正是西方人發現了溴化銀的這種作用,我們才從慈禧太後開始,直到現在每個人,可以把好看的,難看的,或自以為好看,其實令人惡心的種種形象,永遠留在相紙上。

無論照片衝洗出來後,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快門按下的那一刻,就把你和那一刻的時光定格了。於是,那張紙上,永遠是昨天的你,前天的你。這一刹那,也許你是快活的,但時間相隔得越久,這快活也就越來越少,因為你會變老的。

我發現,其實也不是我發現,幾乎沒有一個人,願意老;而且越老的人,越不想老。所以,看到昨天,前天,幾年前,幾十年前的舊照片,便有不是滋味的感覺。這種感覺,用30年代的語言來說,那就叫作“生的問答”,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傷感”和“感傷”了。

有時候覺得沒有照片比有照片好。

假如真有那麼一位林黛玉小姐的話,姑且這樣認為,有一位好心的攝影師,在大觀園的沁芳橋畔,留下了她那患有二期肺結核的病容,我想那一定是相當缺德的事。因為這張照片,一下子扯碎了讀者心目中那位美女的形象。

讀者願意想象她是弱不禁風的,但不願意想象她肺有空洞。

所以,魯迅先生不能想象“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梅蘭芳扮演的林黛玉,也正如後來我們不能想象電視劇裏所見到小家碧玉式的,毫無文化氣質的林黛玉一樣。文學的想象,一旦落在了實處,肯定是一種可怕的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