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藝術(2 / 3)

《裏埃脫島的清教徒》

那些小油畫販子是沒有這種神奇英雄的品行的。由於小小的運氣,丁托列托變得為人所知,小有名氣了,但是,他永遠不會光芒四射,他的那些世俗追隨者們缺乏為他加冠封位的權力。當然,他的威嚴可敬的同行們為整個行業增添了光彩,他也多多少少地閃了一點光。他凱覷著他們的榮譽嗎?也許是的。但是他不具備獲得榮譽的必需條件,他拒絕讚美王公貴族,因為這將使他變成奴仆。雅可布·羅布斯蒂對於做一個小頭領,做一個出售按預訂加工的精美藝術品的小販,做一個擁有自己畫坊的老板,感到十分光榮。他未曾估計到生產者的經濟依賴性和藝術家的自由之間的差別。他的行為表明,他有一個秘密的願望:扭轉市場規律,用貨物供給來創造需要。他是否曾經堅韌不拔地在聖馬可兄弟會中創造出一種需要呢?這是一種唯有他一個人能予以滿足的對藝術品——某種特定的藝術品——的需要。在他為一些協會——同業會、教區居民——工作時,在這些大型團體以多數票表決方式作出決議時,他在很高程度上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

《裏埃脫島的清教徒》

這個共和國失去了海上霸主的地位。貴族逐漸退隱,他們日甚一日地衰弱下去,貴族中的窮人越來越多,其他的人也失去了進取精神。大商人的後代們購買了土地,依賴進款生活。普通的“市民們”很快地在一些職務上接替了貴族,航船最終也被置於資產階級出身的人的控製之下。但資產階級因為有一種把自己看做上升發展者的幻覺,所以對眼前的一切尚無準備。這一個階級甚至相信被打敗了的貴族在某一天還會卷土重來。我們完全可以說,一種朦朧的焦慮控製了它,使它無法忍受周圍的環境,屈從這環境就更為困難了。

《裏埃脫島的清教徒》

假貴族米開朗基羅和農民的兒子提香都直接感受到了君主政體的誘惑力。丁托列托的世襲財產則是手藝人和勞動者的獨立性。工藝匠人是個兩棲動物:作為手工勞動者,他為自己的技藝而驕傲;作為小資產階級的一員,他又被有統治權的資產階級所吸引。因為要鼓勵競爭,占有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允許一股新鮮空氣在令人窒息的保護主義中流通。在那個時代裏,威尼斯即將出現一個資產階級的前景。但這僅是一絲微光,因為貴族早就采取了預防措施。在他們的等級社會中,富人是發奮努力形成的,貴族則是天生既定的。但是,富有者頭上卻被加上了種種限製;商人和實業家不僅被束縛在他們自己的社會等級內,而且還不許他們進入獲利最大的職業;國家將叩問to“注釋16”特許權(航運特許權)限製在貴族中間。可悲!沉溺於美夢的布爾喬亞!在歐洲其他任何地方,資產階級都在拚命擺脫他們的過去,購買封號和城堡。在威尼斯,他們在所有的方麵都受到排斥,甚至於在那種恭順謙卑的悔罪禱告方麵。因此他們的悔罪禱告竟訴諸了想象的形式。最初來自皮亞琴察(Piacenza)的喬維塔·豐塔納(Giovita Fontana)遷進了這商人的世界,他積累大量黃金,將其用於在主運河邊建築一座宮殿。全部生存狀態可以用一句簡單的話來作一個總結:貪婪的願望得到了滿足,它最終又轉變成了夢境中的顯赫,一個商人死去了,作為一個想象中的貴族他又再生了。富有的平民在束縛下舞蹈,隱藏起他們夜間的幻想;結成團體的他們在慈善事業中盡了最大的努力,在他們那可悲的簡樸和沒有幻想的貴族那可悲的狂歡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裏埃脫島的清教徒》

在16世紀的意大利,宗教信仰仍然深埋在藝術家的心底,同他們手頭上和眼光中的無神論作對。在希圖穩固地把握神性的嚐試中,他們精通了這樣一種技藝,這種技藝能夠把為他們所憎惡的相對主義強加給他們。這些迷幻而虔誠的教徒既無法向前邁進又不願掉頭退卻。如果上帝再也不來觀賞他們所描畫的形象了,那誰又來接替他呢?他們的圖畫反映的僅僅是人類的缺陷,誰來認可他們呢?如果繪畫的目的僅僅是測定我們是否近視,那它連一小時的勞作都不值。把人展現給那準予人從泥土中活過來的上帝觀看,這乃是一個感恩的舉動,是一次獻祭。但為什麼不把人展現給人看呢?為什麼不按人之本來麵目表現人呢?一些出生在該世紀末,即1480年左右的藝術家——提香、喬爾喬內、拉斐爾——仍然奉獻給天國以大量的讚美之詞。越到後來越多。可見,在手段的豐富和有效之下,仍然隱藏著目的的可悲的模糊。進而,我們可以推想,拉斐爾對這模糊的目的有了一些預感,他嘲弄人世,跟女人一起痛飲狂歡,他出售彩印畫,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苦惱之上,而且用這快樂來鼓勵他的幫工們生產圖版。假裝出的善行意味著自殺。總之,隨著那非凡的神性的消失,油畫的寧靜安詳也一去不複返了。

《走投無路的人》

在16世紀的第二個四分之一世紀的那些年代裏,油畫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了,達到了完美的境界。當時的人們懷有一種表現偉大的“真實”的異教趣味,這裏麵透露出躁動不安的精神。公眾們要求畫家以現實主義的描繪掩去他的主觀性,要求他在生活麵前抹去自我,消34掉他個人生活的所有痕跡。理想的繪畫應該使與它不期而遇的人驚訝不已,仿佛在密林深處看見一些人形從畫布上跳出來,畫框被掙破,碎片四處飛迸,在過路人眼前飛來飄去。繪畫的對象應當包含可見的事物,或者幹脆就等同於這些事物,它應當不斷地刺激感官,尤其是觸覺,並以此轉移人們的注意力。運用任何一種技巧都應當達到這樣的目的,即讓觀眾的進入畫麵取代藝術表現,以便激發人們的恐懼感和苦悶感,讓這恐懼和苦悶打破他們的幻景。

《走投無路的人》

藝術一旦不能引起人們的一片讚揚之聲,那它就隻好隱藏起來,羞於見人。

《走投無路的人》

寫實業已過時,創造又為時尚早,因而,畫家們處在痛苦之中。某種事物即將誕生:一個新的魔鬼——天才,這種不可捉摸的東西,它表現為一種愚蠢的願望,想要衝破世界的黑暗,從外部來凝視這黑暗,它還要在牆壁和畫布上對這黑暗進行篩選,提煉出那未知的光亮。天才——在歐洲大陸這還是一個新字眼,它是相對與絕對、有限的外觀與無限的虛無之間的矛盾衝突。這些畫家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離開世界,還清楚地知道,即使他能離開這世界,無論在任何地方,他都要忍受那虛無刺穿身體的苦痛。他並沒有得到創造另外一種立體空間的權利,因此他也就不可能超越透視法。

《走投無路的人》

曆史上第一位在國家、教會和社會趣味的限定下受到束縛、監視和控製的藝術家將會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孤獨,盡管他也許會得到比從前更多的崇拜者和更高的榮譽。

《走投無路的人》

天才是不存在的,它是虛無的一種惡作劇。他,小染匠,生存著,而且知道自己的有限,這個智力超群的男孩子隻是想要修補這個裂縫。他所要求的一切就是一筆適中的財富,無限怎麼能夠擁抱他呢?他怎麼知道他的畫筆一揮就足以使鑒賞家們無所適從?他的手段,他那頑固的野心,將在無知的黑暗中釋放出來。如果油畫成了一匹沒有頸圈的迷途的狗,這畢竟不是他的過錯。後來將會有一些傻瓜,他們對於放縱任情興奮不已。在16世紀中期的意大利,第一個單眼透視的犧牲品試圖把他的一切都藏起來。孤獨地、不圖功利地工作是無所畏懼的。人必須有一個主宰。無論如何,上帝已經死去了,威尼斯還存在著——即那個能夠填補其漏洞、縫合其裂紋、堵塞其間隙、阻止其流血和遺漏的威尼斯。

《走投無路的人》

米開朗琪羅在煩惱中死去,他用兩個字對他深感絕望而又予以蔑視的一切作了總結:原罪。丁托列托什麼也沒有說,他習慣於進行欺騙,如果他對自己的孤獨有所感覺,他將發現這是無法忍受的。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可以認為,他比任何人都更多地受苦於孤獨,我們這位為資產階級工作的假資產階級,還缺乏一個光明正大的辯詞。在奸詐小人的陷阱中,這位小染匠左衝右突,傳染了一種道德性神經病,亨利·簡森(Henri Jeanson)恰當地稱之為“令人恐懼的、野心勃勃的道德上的強健”。他為他自己設立了一個嚴肅的目標:通過明智地開發利用自己的才能超過他的父親,並且靠迎合公眾趣味來壟斷。他善於輕鬆愉快地投機,狡詐、速度、才能——他一樣也不缺乏,隻是這一切都受到那令人眩暈的空虛和那種非神性的藝術的暗中破壞。非神性的藝術是醜的、低劣的、陰暗的,它表現為一種部分對整體的可笑的占有欲,它是一陣夾著冰雪的陰沉的寒風吹過一個被刺穿了的胸膛。由於被虛無所吸引,雅可布開始了一次靜止不動的航行,他將永遠不會從這航行中退卻回來。

《走投無路的人》

在這個總督的共和國裏,一個好的臣民必須一舉一動都顧及國家;畫家必須以其作品來美化城市。雅可布將自己放在市民同胞們的製約之下。關於他早就選定了的藝術,他們製定了一整套充滿學院氣的觀念,而且他自己本來就抱有與這相同的觀念,既然如此,其餘一切就都不在話下了。有一件事情對他說來是清楚無疑的,即,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就相信:一個藝人的價值是以他所承接的委托項目的數量和重要性以及他所獲得的名聲來衡量的。他把天資隱藏在機會主義背後,把在社會上的成功視為一種不可理解的勝利的外在標誌。他的詭計蒙蔽了其他人,他在塵世裏大耍其騙術,然後在天國裏一片誠心地冒險。如果在塵世裏他打出自己的王牌而輕易獲勝,那麼他就敢於自稱在天國也將取得成功;如果他的作品被賣出去了,這就意味著他已經將這個世界捕獲在手中了。但誰可能因他的惡作劇而譴責他呢?

《走投無路的人》

在16世紀,藝術家的確是為所欲為的,藝術已不再是宗教的犧牲品了,但另一種傾向也同樣明顯,即,它正在合理化——正在成為一種社會性設施。那個時代,在威尼斯誰敢說“我為自己作畫,證明我的存在”?在今天,對於這樣說的人,我們是否堅信他正在闡明一個真理呢?任何人都是審判官,也都不是審判官,按你們自己的意願去作出判斷吧。丁托列托所受到的憐憫多於譴責,他的藝術像一把灼熱的利劍刺穿了他的時代,然而他自己也隻能以他的時代的眼光來看待它。此外,他自己選擇了受苦,那麼,有限便又一次掩蓋了無限,野心遮蔽了天才,威尼斯吞沒了她的這位再也不會出現的畫家。但是,迷人的無限折磨著一切,雅可布的適中的機會主義轉向了瘋狂。現在,他不僅必須成功而且必須予以證明。這位倒黴的畫家,一個自首的罪犯,他把自己當做一場永無結局的審判中的一方,他自己充當自己的辯護律師,把每一幅畫都用來做保護自己的證據,他永遠不停地為自己申辯。人們也許可以相信,有這樣一座城市,它的官員和資產階級在沒有臣民上訴時單獨地作出決斷,它將決定雅可布在世時的前途和他的不朽。他——同時隻有他——承受著一種奇怪的混合物,他要為他的最終上訴法庭草擬一部法典,要把威尼斯共和國變成最高審判席,這兩方麵中間,他必須作出選擇。就周圍環境條件來看,他隻有一種選擇的可能。他運氣不佳。我感到,他那種對人類的其他部分置若罔聞的態度,對我來說簡直太熟悉了!他不關心德國人或佛羅倫薩人的態度。威尼斯是最美、最富裕的,她有最好的畫家、最好的批評家、最有見地的藝術讚助人。在這裏,在一堵堵磚牆裏邊,在上空的繁星和平靜的水色之間,在神靈之光消失後的火紅壯麗下,永恒將在一個人的生存時間中被長久地戰勝。

《走投無路的人》

漫長的變革開始了——這是一場以世俗取代神聖的變革。從冷模、神秘、複雜中,人類的各種生命活力從那令人陶醉的神性的混沌中,一個接一個地複蘇了。藝術也出現了轉機,油畫衝破了那層寧靜的薄霧,呈現出現世的放縱傾向。這又複歸到了多塞奧和喬托“注釋17”的時代,這兩位畫家依照造物的原本樣子供奉給上帝觀賞,即造物剛剛脫離上帝之手時的樣子,那時正是上帝認可了自己的作品、給了世界以永恒的形態,然後合上了他的記事簿之後。一旦轉人繪畫的天地,在這神聖的光芒和上天的眼力的領域中,僧侶和教師們有時也取下了有色眼鏡,他們戰戰兢兢地去觀看那供奉給上帝觀看的東西,然後道一聲“失敬”,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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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已經竭盡全力去以假德·薩琪斯超過真德·薩琪斯。他的撤退並非潰敗,他表示告辭的話是:“無論是老一輩還是年輕人,我都能在他們的基礎上加以模仿並超過他們。”但正確地說這是值得懷疑的。如果他單槍匹馬能夠戰勝他們全部人的話,那為什麼他又需要運用他們的技法並尊重他們的規則?在他的傲慢中包含著何等的怨怒啊!這位殺死了亞伯的該隱申訴道:“你們喜歡委羅內塞嗎?很好。本人屈尊模仿,將會遠過於此輩。你們居然把他當個人物,他除了一點技術以外一無所有。”這可真是夠謙卑的了。這位賤民一次又一次地披上他人的外衣,為的是使自己在這種改動中享受被人熱愛的樂趣。有時,仿佛他又失去了顯露其惡語傷人之才能的勇氣。灰心喪氣之時,他在朦朧昏暗中忘卻了自己的天資,甚至還極力用理智的推論去證明這天資的存在:“既然我畫出了最好的委羅內塞型作品和最好的波爾登納型作品,那麼,可以想象,在任我自由發揮之時,我也可能畫出一些像樣的東西來。”事實上,他幾乎從來沒有得到過自由發揮的權利,除非人們完全信賴於他,將他單獨放在一間空房子裏。當然,由於被他人的敵視所包圍,他喪失了對自己的信任,這是可以理解的。這位畫家處於同樣一種不正常環境中,所以,他自己的膽怯和他的市民擁戴者們的偏見也是可以理解的。1548年,在威尼斯,在丁托列托對貴族、對鑒賞家、對美學家的攻擊下,油畫處於危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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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爭喚起了他先前那種通過隱姓埋名得自我證明的熱情,他所擅長的事情正在這裏,他的突出的特征也正在這裏。最輕微的批評都會擾亂他的頭腦、傷害他的感情。1559年,聖羅柯教堂委托他製作一幅《治愈麻風病人》,盡量與波爾登納的作品協調一致。但並沒有誰要求他模仿那位前任的風格。毫無競爭的必要“注釋18”,因為安東涅洛·德·薩琪斯“注釋19”已經在20年前死去了。如果說他曾一度影響過這位晚輩畫家的話,那這個時期早已過去了。因為雅可布已經精通了藝術。但是他仍然不能抵製誘惑,他硬是要用波爾登納的風格來繪製。注意力被集中在一種手法的運用上,他運用這一手法“誇大他們表情上的巴洛克狂熱……采取拿巨大的形體與一種使我們感到人是被硬塞進其中的建築物相對照的方式”,“這些建築物產生此種效果的原因在於,降低了天頂……使用了圓柱……使表情得以穩定,狂熱得以凝固”。想到要永遠被夾在冷酷的競爭之中,他便感到不寒而栗:“如果你們喜歡將波爾登納與其他人比較,那麼我雅可布·羅布斯蒂還是離去為好。”

《走投無路的人》

還有一些事情比丁托列托對競爭的斷然拒絕更高明。米開朗琪羅也許會說:“我不承認任何對手,也不接受任何裁判。”不幸的是丁托列托並不這樣看。恰恰相反,在被邀請去作草圖時,他將毫不遲疑地接受。爾後我們看見了他放射出的閃電般的光輝。就像烏賊撒布墨汁那樣。觀眾被那光輝弄得眼花繚亂,簡直無法看清他的作品。而且,一應事物都安排定當,以至於他們不用深究它,或者——更為重要的——鑒定它。當他們從眩暈中蘇醒過來後,畫麵變得可以接受了,於是這件供品得到了賞識,或許,他們隻看見那一道閃光。要麼是我們發生了嚴重的誤解,要麼得歸因於他閃爍不定的含糊其辭——他好像害怕跟他的對手們直麵相對。如果他確信自己有足夠的才華,那又為什麼要浪費獨創精神?如果同輩人對他的作品的質量毫無異議,那他還會用作品的數量在他們中間炫耀嗎?

《走投無路的人》

在整個一生當中,他一直把他們弄得疑慮不定,有時避開他們,有時攻擊他們,有時又蒙蔽他們。一切事情都有其特定的用途:痛苦和病態的幽默,狂妄自大,隨機應變,驚人的嚐試,心底的怨恨,不可更改的自信和企望受人愛戴的謙卑願望。丁托列托的油畫本身就是一場個人與一座城市之間的熱情似火的風流韻事,在這方麵,他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人也是最重要的人。

《走投無路的人》

在這個沒有理性的浪漫故事中,從表麵上看,城市比人更為愚蠢。她還沒有忘記把榮譽給予其他一些藝術家。那麼,她為什麼單單對待這一個——她的全部藝術家中最偉大的一個——就表現得那麼疑慮重重、性情乖僻?其原因很簡單:她還在跟另外某個人卿卿我我。

《陽光下的服鼠》

威尼斯共和國渴望著聲望。她的船隊長期以來被視為她的光榮,因為自身的衰落使她疲憊不堪而且受到外部勢力的威脅,於是她要以她的藝術家來炫耀一番。提香一個人就抵得上一支艦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