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強調“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在文學創作活動中的地位與作用,強調感覺在創作主體意識中的特殊價值,並非是對理性的否定,並非對瞬間感覺意象的偏執,也並非忽視或回避審美對象的本質,更不是對表麵的、片麵事象的膜拜。馬克思說:“人在對象世界中得到肯定,不僅憑思維,而且要憑一切感覺。”列寧也說“不通過感覺,我們就不知道實物的任何形式,也不能知道運動的任何形式”。創作主體在心理上對外部世界、審美對象的瞬間感應——靈感,是“外宇宙”經“內宇宙”的折光,它不是臆造的、毫無依托的幻覺,而是經大腦迅速吸收、經情感再體驗並迅速消化的結果。“獨抒性靈”就是要將這種感覺加以一定的發掘、深化和整理,並訴諸形象的藝術直覺,努力使這種敏銳、高尚的感受和情緒物化為作品,以此去衝擊讀者的心靈,喚起讀者的共鳴。這種感覺是對外在自然的認識活動,是創作主體把握審美對象的基礎。沒有它,在文學活動中要有所發現、有所創造是難於做到的。當代一些研究者把人的感性認識上升為理性認識、又由理性認識推進複歸為人的感覺,即藝術的直覺,視為文學審美活動中的極境。這與“獨抒性靈”是相一致的。這裏的藝術直覺,是理性高度升華成為不帶理性的最初直觀,而它恰恰又是認識主體對理性真知的精熟、篤信和一貫的結果,以至在具體運用中“觸類旁通”,不假思索就一眼看破;它是主體精神世界高度自由的一種心理體驗,因而既是精神活動,又是心理活動。這種藝術直覺,已是經作家入乎其內而出乎其外的內省與思考的勃發,因而創作主體即便是恣意揮灑也妙趣橫生,喜怒哀樂躍然紙上:“出自靈竅,吐於慧舌,寫於活穎,蕭蕭冷冷,皆足以蕩滌塵情,消除熱惱。”古代藝術家是深諳此道的。《林泉高致》論“畫意”就說“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堰側,自然布列於中,不覺見之於筆下”。這種非理性的直覺,它擺脫了理性的束縛,是主體自由身心對宇宙、人生的直覺感悟,它擺脫了物質約束和道德的枷鎖,懷著超然的心境去麵對外部的世界,擴大人與功利之間的距離,縮小與審美對象間純精神交往的距離。這時,“內宇宙”的天地十分廣闊而自由,使“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有著充分的條件,創作主體完全可以根據其獨特的審美個性、審美理解與審美判斷,從多角度、多層麵上去把握審美對象,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幹,展示自己最豐富、最深邃的主觀世界,按照個人獨特的個性去表現人生的全部價值觀,獲得審美觀念、審美情感與審美理想的統一。
綜上所述,“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能使創作主體的主觀情趣超越客觀法則,感性動力超越理性教條,精神欲求超越功利享受,個體生命超越社會壓力,使個體的人超越自我的有限性。不為物困,不為己悲,“浩浩焉如鴻毛之遇順風,巨魚之縱大壑,能為心師,不師於心;能轉古人,不為古轉。發為言語,一一從胸襟流出,蓋天蓋地,如象截急流,雷開蟄戶,浸浸乎其未有涯也”。
我們承認文學活動是最具個體性的活動,強調創作主體意識在創作中的主導地位與主導作用,這並不是說創作主體可以“任意妄為”,無限“自我擴張”。人們說“信馬由韁”並非不要“韁”;“不拘格套”,也並非無“套”。而是當這種“韁”或“套”成為表達思想情感的束縛時,須把它堅決舍棄,另尋或創造新的“韁”或“套”。“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是統一體的兩個側麵,“韁”或“套”與內容是相對存在的。
創作主體雖以獨立的個體而存在,但他不可能離開整個社會的群體。同時每個人有其自身特殊的天賦與特殊的環境,“內宇宙”與“外宇宙”所形成的暫時聯係的定勢又存在著差異,不同創作主體的形象思維方式又呈現不同特點,這就決定了個性與共性常處於彼此矛盾、製約、協調和相對穩定的情態變化之中。雖然創作主體可因經曆、學識、情感、經驗、個性等的不同,對現實生活有不同的判斷,對人生價值有不同的估量,對審美意象有不同的選擇與創造,但都應以符合人類發展總體方向上的利益為前提,否則,創作主體想在審美過程中來自我保全、自我發展、自我實現與自我完善將成為空想。因為個性的過分擴張必促使事物變質,而共性的過分擴張必促使事物消亡。所以,創作主體在審美過程中須有理智的過濾,須著眼於全麵地、完整地把握並發展人的精神品格,提高整個人的精神品格水準,他的活動才有意義。複古派使個性過分收斂,適得其反;竟陵派使個性過分擴張,自入窮途。毫無疑義,曆史長河中的任何一點都不是精粹,任何事物的發展總有它的附屬物伴隨。未得公安派精髓的末流,“粗知趨向,又取先生少時偶爾率易之語,效顰學步,其究為俚俗,為纖巧,為莽蕩,譬之百花開而荊棘之花亦開,泉水流而糞壤之水亦流”,本不足怪,而創作主體若不是從生活與思想深處去把握審美對象的本質,那麼也將在感覺世界中陷於四分五裂。而一任感覺無指向的泛濫,將成為文學中的災難。
雖然,公安派“意在被人執縛”,但因其深深擊中了複古派的要害,傳統的“慣性”使一些人又或多或少地存留依戀,於是又認為公安派“矯枉過正”,就連錢謙益也認為給複古派開的是一劑“劫藥”,並把竟陵派的弊病看做是公安派主張的產物:“譬之有病於此,邪氣結嗇,不得不用大承湯下之;然輸瀉太利,元氣受傷,則別瘧生焉。北地濟南,結精之邪氣也;公安瀉下之,劫藥也;竟陵傳染之,別瘧也。”
“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是公安派對創作主體在審美過程中的作用和地位的認識與概括,它遠超出了當時人們的思想認識水平。雖然公安派的創作實踐與他們的主張在理論上的價值尚不相稱,但其影響和意義卻是深刻的。
§§卷一 袁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