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褫(chǐ)衣:脫去衣服。褫,脫去,解下。

〔2〕諸公:指王圖、黃輝等人。

〔3〕猿猱(náo):猿猴一類的靈長類動物。

〔4〕悚(sǒnɡ)豎:害怕的頭發豎了起來。悚,害怕。

〔5〕石怵(chù):石磴、石床一類的器物。

〔6〕趺(fū)坐:佛教徒盤腿端坐,左腳放在右腿上,右腳放在左腿上。

〔7〕啜(chuò):喝。

〔8〕滿引:即飲滿杯酒。

〔9〕這句是說岩壁上鍾乳石好似黃白龍一樣盤曲夭矯著。

〔10〕佛號:佛的名號,特指信佛的人口裏念的“阿彌陀佛”名號。

〔11〕靈壁:靈壁石,又稱磬石,是中國古代四大觀賞石之一,產於安徽省靈壁縣磬石山北麓平疇間。石質結晶細密,體態瘦透,“擊之金聲”,故又稱“八音石”。

這篇散文是一首探險的讚歌。首先是人物形象飽滿。文章繪聲繪色的狀寫他們不達絕頂不罷休的遊興。登山時或“脫巾褫衣”,或“兩手扶仗,短衣楚楚”;探險洞時則“頭腰貼地”,匍匐進洞,同時又有恐懼心理而“急誦佛號”等,宗道隨手描摹,人物栩栩如生。寫山中隱者,上山“攀蘿疾走”,外貌“麵目黧黑,瘦削如鬼”,與人交往“語不了了”,更不懂人情世故。其次是寫了雲水洞駭人心目的自然奇景。中道用想象誇張的語言,把雲水洞裏鍾乳石的色比作“堆瓊積玉”,把鍾乳的各種形態比作龍的盤曲和人們習見的器物,調動了讀者的聯想,雲水洞鍾乳石的神奇就可以想見了。

小西天(一)

萬曆二十五年丁酉(1597)在北京作,是宗道去小西天路上的心情和景物記錄。

自盧溝橋折而向西〔1〕,眼中乍離車鐸煤塵,路上馬蘭作花,碧紫滿穀。如脫籠鳥日在絛〔2〕,忽觀平原草樹,若歸故巢矣。夜宿野寺,壞殿頹床,獨畫壁稍可觀。早行七八十裏,高嶂拒馬首〔3〕,破壁而升。至壁上,則群峰盡出,對麵兩尖峰拔地起,若雙乳。其中一山雄峙,所謂小西天也。度此,路稍坦。馬行山麓,上廣下削〔4〕,若走屋廊間,時天已暮,雷聲隱隱出山腰,相顧夏雨至。亟走,始得達東峪寺。寺門白楊成林,風吹慘淒,夜不能寐〔5〕。攜諸公飲寺門右隙地,地光淨似人家打麥場。餘出一令,每人說一鬼一虎,須一二年間新事,不得引古書中所載,不能者罰巨觥〔6〕。一客談虎,旋撰說不成章,滿座皆絕倒。

〔1〕盧溝橋:亦作蘆溝橋,在北京市西南約15公裏豐台區永定河上,是北京市現存最古老的石造聯拱橋。

〔2〕絛(xiè):本意指繩索,捆栓。此指被繩索捆栓拘禁。

〔3〕這句是說山勢陡峻,峭壁直立,似乎能抵住馬頭。

〔4〕上廣下削:上麵寬闊平坦,下麵陡峭垂懸。

〔5〕夜不能寐:宗道接連喪子喪女,這句是他悲傷心情的寫照。

〔6〕巨觥(ɡōnɡ):大酒杯。觥,古代用獸角作的酒器。

作者心情變化與景物自然切合,文章不言情,而詩人心緒隨筆自出。短短的兩天旅程,剛出京門,宗道喜出望外,似“脫籠鳥”,原因是京城“車鐸煤塵”,此處則是風和日麗,鮮花碧紫。夜宿廢寺之時見白楊森森,勾起宗道多少傷心舊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先後去世,詩人對此景物不能入“寐”,不言情,傷感自在其中。談鬼說虎的諧謔酒令,也是排遣鬱悶的無奈之舉。

陶編修石簣

萬曆二十五年丁酉(1597)在北京作。宗道和朋友弟兄之間往來的書信,都是直抒胸臆,無拘無束的真情流露。書信擺脫前人公文式尺牘的四六格式,而“信腕直書,不拘格套”,字裏行間洋溢著好友間真摯的情感和談笑風生的天然韻致。

吳、越間名山勝水,禪侶詩朋〔1〕,芳園精舍〔2〕,新茗佳泉,被兄數月占盡,真不虛此一歸。而弟也,躑躅一室之內〔3〕,婆娑數樹之間〔4〕,得意無處可說。雖居鬧世,似處絕崖斷壑,耳目所遇,翻助愁歎。乃知世外朋儔〔5〕,甚於衣食,斷斷不可一刻不會也。

岑寂中,讀家弟諸刻〔6〕,如籠鴝鵒〔7〕,忽聞林間鳴喚之音,恨不即掣絛裂鎖,與之偕飛。家弟書雲:“石簣無日不禪,間一詩;弟無日不詩,間一禪。”禪即不論,詩可錄數篇教我。杖履所至,應有紀述,並乞錄寄。燕中求友,亦甚艱難。近又尋得一人,曰顏與樸〔8〕,相遇無幾,又別去矣。此君氣和骨硬,心腸潔淨,眼界亦寬。第學問稍有異同處,家弟亟口讚歎。令弟今秋倘得〔9〕,偕計入都,可得晤談矣。

社友頗參黃楊木禪〔10〕,非是不聰敏,不精神,可惜發賣到詩文草聖中去〔11〕,一時雨散,關山萬裏,從此耳根恐遂不聞性命二字〔12〕,熟處愈熟,生處欲生,亦可慮也。謝宛委從塞上來,劇談二日,稍破寂寞。惜便別去,拙詩數首請正,聊見近況。

〔1〕禪侶詩朋:談禪論道的夥伴和講詩寫詩的朋友。

〔2〕芳園精舍:美麗的園林和莊嚴的廟宇。精舍,精舍開始的時候作為僧人講道場所,後來就作為僧人長住的地方,其後逐步地設置佛像,就像佛寺了。

〔3〕躑躅(zhízhú):徘徊,逗留不前的意思。

〔4〕婆娑(pósuō):徘徊。

〔5〕朋儔(chóu):朋友夥伴。

〔6〕家弟諸刻:指宏道《錦帆集》,是年由江盈科刻於吳門。

〔7〕鴝鵒(qúyù):即八哥鳥。

〔8〕顏與樸:顏素,字質卿,號與樸,懷寧人。萬曆二年進士。他性耽簡寂,非性道之書不貯胸臆,為學祖程陸,易簡直裁,以見性為宗。與宗道,焦弱侯等人相切磋。

〔9〕令弟句:即陶望齡的弟弟陶奭齡。字公望,一字君奭,號石梁,會稽人。萬曆三十一年舉人,與望齡皆以講學名。

〔10〕黃楊木禪:佛教術語。據稱俗言黃楊至難長,若遇閏年卻縮去。借以嗬鈍漢之參禪。《大慧普說》二曰:“這漢參黃楊木禪倒縮了也。”

〔11〕草聖:張旭(生卒年不詳),字伯高,蘇州人,曾任常熟縣尉。唐代大書法家。以草書而聞名。後人尊稱為“草聖”。此處指醉心於書法而忘記參禪。

〔12〕性命:術語。即性命之學。性命之學,儒道諸家皆有之,但解釋不同。張伯端《悟真篇自序》雲:“故老釋以性命學開方便之門,教人修種,以逃生死……老氏以煉養為真,若得其樞要,則立躋聖位……(儒家)《周易》有窮理盡性至命之辭,魯語有毋意必固我之說,此又仲尼極臻乎性命之奧也。”

這篇是宗道寫給陶石簣的書信之一。此信三段三層意思。第一段,是宗道對陶石簣能夠優遊吳越山水,會見禪侶詩朋,享受新茗佳泉的無拘無束生活,流露出羨慕和向往,對比之下,他對自己枯寂的京城日子就覺得厭倦和拘迫。第二段寫他希望和陶石簣分享兩人的所得。陶石簣有南方的詩文,宗道欲先睹為快;宗道認識了一個佳友顏與樸,也希望介紹給陶石簣認識。兩人書信無一字談到日常俗事,情趣非常高雅。第三段是告訴陶石簣自己的近況,和對京城學術風氣的看法。全文筆法隨意,語氣和婉,流暢自適,比喻生動。

答王衷白太史

萬曆二十五年丁酉(1597)在北京作。王衷白,即王圖,是宗道好友。

吾二人心神契合,起念共知,出語同賞,有如形影,跬步同之。古人所稱膠漆〔1〕,方吾二人,尚未親切也。吾兄行矣,與蕭玄圃〔2〕、趙準台〔3〕、黃慎軒諸公相往還〔4〕,尚有老成典刑之意〔5〕。乃今諸兄先後分飛〔6〕,弟雖居城市,何異孤島。十數日中,與顧、黃諸公一晤談外,其餘率皆杜門下鍵〔7〕,閉眼跏趺日也〔8〕。前兩得兄書及和詞等硋〔9〕,朗誦一過,兩腋翩翩,真如籠鳥睹秋隼破雲而飛。

一月前,聞泰山迸裂裏許,正愁兄遊屐相值。不意窮幽極勝,跋扈飛揚,向我賣弄如此〔10〕。雖然,楚中名山甚多,弟明歲且歸,左挈中郎,右挈小修,狂談浪謔,比吾兄此樂當百倍,彼時兄當更羨我也。弟戴星幾一月矣,數時又有未了製詞需要完結〔11〕,朝而戴星,夜而篝燈,扶枕安眠,僅得二更。此時方匆匆撰寫,無半刻暇,而溫君下顧,雲有便郵。信腕信筆,竟不知作何語,兄以意會之可也。又二舍弟新刻甚可觀〔12〕,今奉寄一部,知兄讀此,又添數日歡喜也。

〔1〕膠漆:比喻朋友之間感情深厚,難以分開。

〔2〕蕭玄圃:蕭雲舉。

〔3〕趙準台:趙標。

〔4〕黃慎軒:黃輝。

〔5〕典刑:指具有一定的規範和法式或者標準。

〔6〕這句意思是指與蕭、趙、黃等人分開。

〔7〕杜(dù)門:閉門不出。

〔8〕跏趺:跏趺坐禪。也就是趺坐。佛教徒盤腿端坐,左腳放在右腿上,右腳放在左腿上。

〔9〕箑(shà):扇子。

〔10〕賣弄:有意顯示,炫耀。此處用作褒義。

〔11〕製詞:特製為帝王撰寫公文。製,撰寫。

〔12〕二舍弟新刻:指宏道《錦帆集》。

這是一封真情流露的書信。第一段回顧兩人交情,同時讚賞王圖詩文,有翩翩欲飛的輕揚之美。第二段首先問候王圖,恐其遇險,顯關愛之情;接著讚賞王圖遊覽的詩文,用了“賣弄”這樣一個親切隨便而又友情溫馨的詞;隨後想和王圖比試,誇說自己將如何如何恣意謔浪,縱情山水,實則是對王圖的詩文和遊覽的讚賞和嘉獎。最後寫自己境況,疲於公文的現狀,是對王圖優遊山水之愉快的絕佳襯托。這封信文筆輕快活潑,語言謔笑自在,是宗道本性的自在顯現。

三聖庵記遊

萬曆二十六年戊戌(1598)作於北京。三聖庵在得勝門東,據《帝京景物略》雲:“得勝門東,水田數百畝,溝洫澮川上,堤柳行植,與畦中秧稻,分露同煙……三聖庵,北水田庵焉,門前古木四,為近水也,柯如青銅亭亭。”

德勝門內東偏,有公田若幹頃,中貴治之。引水為池以灌。沿池數裏,綠楊〔1〕,一望無際。池邊一庵,曰三聖,麵市背田。門前古木四章,身如青銅,亭亭直上,蒼翠可愛。殿堂不甚崇,然極雅麗。丘長孺雲:“此庵體製及像設俱不俗,酷似江南佛刹。”庵西有隙地,方廣如庵,豆棚瓜架,楚楚整潔。東行數武〔2〕,有台高可二丈,台上有亭一。登此台,則畦壟之參差,林水之掩映,佛宇之稠密,樓台之雄麗,攢簇目前〔3〕。庵主秦人,王則之同裏也〔4〕,治齋蔌亭上〔5〕,邀則之及予輩。適幾上有《圓覺經》,乃取首章相商證,庵主從旁挽奪話柄,剌剌不休,予語之曰:“此經開卷,便說:‘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師止有一心一舌頭,已被佛打的粉碎,更將何物講經?”僧不能答,乃不複言。諸公是日快談至暮,彼發一疑,此送一難,不能悉記。

〔1〕(sān):垂懸搖擺的樣子。

〔2〕數武:幾步遠的距離。武,此處指腳步。

〔3〕攢(cuán)簇:緊緊地簇擁在一起。

〔4〕王則之:指王圖,字則之,號衷白,一號明石。耀州人。

〔5〕蔌(sù)亭:菜棚裏。蔌,蔬菜。

這篇散文文氣平和,章法嚴謹,景物布置如繪,人物言行和雅。文章寫三聖庵,注意景物方位與人物活動位置變化的關係,如“門前”、“庵西”、“東行”、“登此台”等,次序井然;登台之後並列四個“之”字,將登台所見景物,網羅筆下。文章後半部分寫庵主好客之情態,同時寫庵主被宗道問難的情形,極有情趣。

極樂寺紀遊

萬曆二十六年戊戌(1598)在北京作。極樂寺,在北京阜成門外,高梁橋西三裏,明成化中建。

高梁橋水〔1〕,從西山深澗中來〔2〕,道此入玉河〔3〕。白練千匹〔4〕,微風行水上〔5〕,若羅紋紙〔6〕。堤在水中,兩波相夾,綠楊四行,樹古葉繁〔7〕,一樹之蔭〔8〕,可覆數席〔9〕,垂線長丈餘〔10〕。岸北佛廬道院甚眾〔11〕,朱門紺殿〔12〕,亙數十裏。對麵遠樹,高下攢簇〔13〕,間以水田。西山如螺髻,出於林水之間。極樂寺去橋可三裏,路徑亦佳。馬行綠蔭中,若張蓋〔14〕。殿前剔牙鬆數株〔15〕,鬆身鮮翠嫩黃,斑剝若大魚鱗,大可七八圍許。暇日曾與黃思立諸公遊此〔16〕。予弟中郎雲〔17〕:“此地小似錢塘蘇堤。”思立亦以為然。予因歎西湖勝境〔18〕,入夢已久,何日掛進賢冠〔19〕,作六橋下客子〔20〕,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21〕?是日分韻各賦一詩而別〔22〕。

〔1〕高梁橋:高梁河上的一座橋,在北京西直門外。

〔2〕西山:北京西郊名勝,屬太行山支脈,中山連接,山名很多,總名為西山,林麓蒼莽,風景秀麗。

〔3〕“道此”句:道,用作動詞,意為經過。此,指高梁橋。玉河:源出北京西北郊的玉泉山,彙成昆明湖。出而東南流,環流紫禁城,入大通河。

〔4〕練:白色的熟卷。

〔5〕行:經過,引申為吹過。

〔6〕羅紋紙:質地輕軟、帶有椒眼狀花紋的紙。

〔7〕葉繁:樹葉繁茂。

〔8〕蔭:樹蔭。

〔9〕覆(fù):遮蓋,掩蓋。

〔10〕垂線:下垂的柳絲。

〔11〕佛廬:佛寺。道院:道觀,道教的廟宇。

〔12〕朱門:大紅漆的大門。紺(ɡàn)殿:紺色的佛、道殿宇。紺,天青色,深青透紅之色。

〔13〕攢簇(cuáncù):聚集在一起。聚成一叢。

〔14〕張蓋:張開的車蓋。古時為車上遮陽禦雨之具。

〔15〕剔牙鬆:針葉像牙簽一樣的鬆樹。

〔16〕黃思立:即黃大節,字斯立,一作思立,號無淨,信豐(今屬江西)人,萬曆十四年進士,時任太常寺博士。

〔17〕中郎:袁宗道的二弟袁宏道,字中郎。

〔18〕勝境:優美的境地。

〔19〕進賢冠:古時儒者所戴的一種表示身份的緇布冠,元以後廢。這裏說掛進賢冠,表示棄官退隱。

〔20〕六橋:在杭州西湖蘇堤上,稱“跨虹六橋”,風景優美,當地有民謠說:“西湖景致六吊橋,一枝楊柳一枝桃。”

〔21〕情障:情感鬱結在心頭而不能消,謂之情障。這裏猶言“心願”。

〔22〕分韻各賦一詩:作詩規定韻字,各人分拈,依字為韻。袁宗道有《暮春鄒生邀黃思立諸公遊高梁橋即事》詩,袁宏道有《暮春同黃無淨、曹季和、黃昭質、家伯修遊高梁橋》詩,皆即此日分韻之作。

這是一篇清新活潑,意蘊深厚的散文遊記精品。文章分為三層。一層寫高梁河一帶的景色,水是清亮可愛,潔淨如絹;樹是綠楊葉茂,垂線拂水,境界清幽;山則是紅牆與綠樹相映成趣,林水與山田,高低頡頏,美不勝收。二層寫遊極樂寺,突出極樂寺殿前鬆樹。三層寫遊覽後的感想,流露出宗道希望退隱山水的理想。作者用“情障”一詞,寫了平生對山水的愛好,同時也暗示了自己對現實生活,尤其是對官場汙濁的厭惡之情,與上文的鬆樹性格暗暗相合。本文筆調清新,行文自由,寓情於景,含而不露,語言平易,色彩鮮明,為遊記佳作。

§§卷二 袁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