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偶成(二首選一)

萬曆三十三年乙巳(1605)作於公安。傳說每到農曆七月初七,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姑娘們來到花前月下,抬頭仰望星空,尋找銀河兩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希望能看到他們一年一度的相會,乞求上天能讓自己像織女那樣心靈手巧,能有如意美滿的婚姻,由此形成了七夕節。詩人借七夕傳說抒發寧拙不巧,歸隱退讓的心理。

兒女紛紛乞巧,先生老矣何求?

不用乞靈烏鵲,惟宜守拙斑鳩。

兒女紛紛乞巧,先生老矣何求——這兩句是說:兒女們紛紛拜月,祈求心靈手巧,先生已經老憊,還有什麼可以追求?

不用乞靈烏鵲,惟宜守拙斑鳩——這兩句是說:不必向烏鵲祈求靈巧,隻需要做一隻笨拙的斑鳩足矣。

這是一首六言詩。正如詩人的其他詩體一樣,此詩也不拘形式的古雅,全詩如同散句文章一樣。一、二句用疑問口吻,詢問自己年邁還需要追求什麼?透露出詩人荒寂落寞的心態。三、四句用一轉折句式,做了選擇,回答第二句的疑問。表明自己甘願淡泊,寧拙不巧的胸懷。全詩幾乎是用口語寫成,不用生僻字眼,個人性情卻直露無遺。

登遨遊塚有感作,示凡公、響泉道人

萬曆三十三年乙巳(1605)作。這首詩是詩人遊古塚時所發的人生無常的感慨。宏道一生喜好禪學,對淨土宗也有很深的研究,寫過佛學心得《西方合論》,因此詩中自然會流露出“何事不成空”的悲觀論調。

古塚新新道,荒原漠漠楓。荷衣蕙帶鬼,燕麥兔葵風。

頹疊高陵變,分趨逝水東。莫言空不得,何事不成空。

古塚新新道,荒原漠漠楓——這兩句是說:古墓上麵有新踩出來的路,荒野上長滿了楓樹林。荒原:荒涼的原野,未耕種或無人耕種的地帶。漠漠:廣闊之貌。

荷衣蕙帶鬼,燕麥兔葵風——這兩句是說:荷衣蕙帶上沾著古塚的氣息,野風吹動著燕麥兔葵。荷衣蕙帶:《楚辭·少司命》:“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燕麥兔葵:燕麥:一種野生的穀類草本多年生植物。兔葵:《毛詩稽古編》雲:“兔葵又名天葵。”

頹疊高陵變,分趨逝水東——這兩句是說:高岸頹塌,變作陵穀,分別趨向東去的流水。高陵:高大的山陵或墳墓。

莫言空不得,何事不成空——這兩句是說:不要說不能實現空觀,什麼事情最終不是一場空呀。空:本為佛教基本教義之意。《心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不論物質現象(相當於色)還是精神現象(受想行識),均屬因緣所生法,無固定不變的自性,本質是空。如果以為實有自性,即是虛妄分別。

此詩是宏道當時思想狀況的一種反映。詩人筆下,一方麵古塚累累,一方麵是新路條條。中間四句從不同側麵寫古塚的荒涼,“荷衣蕙帶”、“燕麥兔葵”這些衰敗景物的重複出現,為結尾詩人的“無事不空”的念頭做了有力的襯托。宏道詩論主張“信腕信口”,在追求詞語新奇的同時,不掩飾自己的思想,這首詩的“空”是遊玩之後的真實寫照。

春分忽大雪,同小修賦

萬曆三十三年乙巳(1605)作於公安。這是一首寫景紀事詩。詩人用神來之筆,描寫了春天大雪的奇景。

湖光搖碧柳拖黃,青帝如何尚縞裝。

似與夭桃添粉澤,聊同飛絮鬥輕揚。

斜穿霧縷沾鶯濕,亂卷風須誑蝶忙。

擬寫爛焦深雪裏,怕人誤作輞川莊。

湖光搖碧柳拖黃,青帝如何尚縞裝——這兩句是說:湖水搖蕩碧綠,柳樹鵝黃吐芽,春神為何也喜歡縞衣素裝?搖碧:振蕩著碧綠的春水。青帝:春神。縞裝:縞,白色的絲織品。縞裝,即白色的衣服。

似與夭桃添粉澤,聊同飛絮鬥輕揚——這兩句是說:似乎是給桃花塗抹粉澤,又似乎是與柳絮比拚輕揚飛動的樣子。夭桃:夭豔的桃花。

斜穿霧縷沾鶯濕,亂卷風須誑蝶忙——這兩句是說:飛雪斜穿過柳霧枝條間,打濕了春鶯羽毛。雪花被風頭吹亂擺動著欺哄蝴蝶追逐奔忙。

擬寫爛焦深雪裏,怕人誤作輞川莊——這兩句是說:打算描畫一幅爛焦深雪圖,又怕被別人誤會是臨摹王維的。爛焦深雪裏:指唐代詩人兼畫家王維的冬景芭蕉圖。輞川莊:王維在藍田的別墅。

宏道曾經說過寫物必須求“意”而不能單純追求那種“似”,同時宣稱自己寫物是從“似”而“意”。這首詩是他自己詩論的一次很好的實踐。首句點明時間和季節。“水碧柳黃”的春景,與“青帝縞素”的裝束,色彩明麗,寫春雪景色形“似”。頜聯、頸聯裏“粉澤”、“輕揚”、“斜穿霧縷”、“卷風須”盡寫雪“意”。妙筆勾畫,將春雪穿柳舞風的神態活脫脫給讀者展現在眼前,其雪景可以想見。尾聯用典,強調芭蕉雪裏圖的景色,春雪之“意”自然不同王維之冬景芭蕉圖。全詩色澤鮮明,語勢流動,雪景形“似”、“意”到,是一首工麗的寫景詩。

新晴

萬曆三十三年乙巳(1605)作於公安。這首詩寫了春天雪晴以後,詩人的愉快心情。湖光山色,花香鳥鳴,窗明風暖,萬象更新,詩人呼朋喚友,飲酒作樂,喜悅之情和景物清新處處切合,顯出公安派詩歌的典型風格。

雞鳴聽遠鍾,淒清入寒嶠。曉枕氣微喧,紛紛簷鳥笑。

花香乍襲人,窗湧一痕照。溫風泫露光,塵斂青天耀。

出門見平湖,流水清麵貌。村酤白癭杯,延堤呼所好。

雞鳴聽遠鍾,淒清入寒嶠——這兩句是說:雞叫天亮,聽著遠處鍾聲悠揚,寒冷淒清的氣息流入了高寒深山之處。此處寫詩人看見新晴的愉悅心情。寒嶠(qiáo):指寒冷高峻的山。

曉枕氣微喧,紛紛簷鳥笑——這兩句是說:早晨起床,聽見些微有喧鬧,原來是屋簷下的小鳥在歡笑。曉枕:形容早晨起床前的慵懶神態。簷鳥:屋簷下的小鳥。

花香乍襲人,窗湧一痕照——這兩句是說:花氣芬芳,剛剛開始熏染衣服,窗外陽光初射,亮出一痕清照。襲人:觸及,熏染到人身上。

溫風泫露光,塵斂青天耀——這兩句是說:溫暖和煦的春風垂著泫露的光亮,灰塵收斂,晴空湛藍,發出耀眼的華光。溫風:溫暖和煦的東風。泫(xuàn)露:滴露,降露。

出門見平湖,流水清麵貌——這兩句是說:出門看見春水漲滿湖堤,流水清清呈現出一派新的氣象。平湖:湖水漲滿堤岸的樣子。

村酤白癭杯,延堤呼所好——這兩句是說:手持白癭酒杯,斟滿自釀的酒,沿著湖堤呼朋喚友,欣賞明麗的春光。村酤:鄉村自釀的酒。所好:所喜愛的人物或者東西。

這是一首明麗愉快的春天讚歌。首聯雄雞報曉,愉快的鍾聲,驅除了寒冷。下麵十句,寫鳥叫、花香、新陽、暖風、泫露、平湖、水貌。這一切在宏道的妙筆下,生發出春天的光彩。那平湖春水,小河清流,處處皆有宏道神筆的點染。結尾以詩人的歡欣照應,韻味悠遠。宏道論詩追求“文之真性靈”,“文之真變態”。也就是“風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嵐出”的自然境界。他的這首詩可以說是極盡文采變態的佳作。

寄黃平倩庶子(二首選一)

萬曆三十三年乙巳(1605)作於公安。黃平倩:原名黃輝,字平倩,一字昭素,號慎軒。南充人。萬曆十七年進士。《列朝詩集小傳》雲:“伯修、中郎兄弟,研究性相之宗,所至遊覽山水,尋訪禪衲,雖居華要,有道人雲水之致。”中道也論其詩雲:“平倩詩奇而藻,為中郎所轉,稍稍失其故步。”可見其是受宏道影響的詩人,亦即公安派作家之一。本詩為懷念友人的作品。詩中有對友人的思念,也有告訴友人自己心跡和境況的心理,同時詩人也推崇那種“龍隱於淵”的世外生活。

百年身世付疏頑,隻在溪花柳浪間。

已分鬢毛捐白足,但憑牙頰佞青山。

夢回巴國雲千裏,書到蛾眉翠幾灣。

龍不隱鱗真可恥,漢陰甕裏省機關。

百年身世付疏頑,隻在溪花柳浪間——這兩句是說:一生的生活粗疏迂闊,一輩子也就隻在花間柳浪的自然中度過罷了。百年身世:一生的生活遭際,抱負等。疏頑:粗疏迂闊,不通事務,愚笨。

已分鬢毛捐白足,但憑牙頰佞青山——這兩句是說:頭發已經花白,也開始信仰佛教,或者是隨著性子漫遊青山綠水。鬢毛:鬢角的頭發。白足:《高僧傳》雲:“釋曇如遊化關中,足白於麵,雖跣涉泥水,未嚐沾汙。時稱白足和尚。”此處指信佛入禪之意。牙頰:牙齒及麵頰。

夢回巴國雲千裏,書到蛾眉翠幾灣——這兩句是說:夢裏時常想念遠在千裏之外的巴國友人,書信寄到峨嵋翠峰的哪一個地方?巴國:《山海經·海內經》:“西南有巴國。”指四川。蛾眉:應該為峨嵋山。這兩處都在四川,暗指黃輝的駐地。

龍不隱鱗真可恥,漢陰甕裏省機關——這兩句是說:真龍不隱身韜晦,真是可恥,等遇見事情,後悔來不及;漢陰老人抱甕取水,省去了多少機心?隱鱗:《後漢書·陳留老父傳》:“老父趨而過之,植其杖太息,言曰:‘籲,二丈夫何泣之悲也。夫龍不隱鱗,鳳不藏羽,網羅高懸,去將安所,雖泣何及乎?’”此處指韜光隱晦,不彰顯才能。漢陰甕:《莊子·天地篇》:“漢陰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多而見功寡。”

此詩嚴謹而有法度,為宏道精心結撰之作。首先是大量用典。“白足”、“牙頰”、“隱鱗”、“漢陰甕”等典故的使用既顯出詩人才學,借典明誌,也符合文人騷客的學識水準,切合雙方的身份。其次是對仗工穩。“捐白足”對“佞青山”,屬於工對。“雲千裏”、“翠幾灣”,是借音對。再次是開合有法。全詩以談作者自己事情始,以朋友和自己誌向綰合作結,首尾一氣,搖曳生姿。

雁字(十首選一)

萬曆三十四年丙午(1606)作於公安。這組詩以“雁字”為意象組合,從多方麵寫詩人看見“雁字”的聯想及有關“雁字”的典故傳說。詩人形象地描繪了“雁字”如畫的景象,並將雁子和其他飛禽諸如鴻鵠、家雞做了比較,告訴讀者“雁字”的獨特之處。

幾回聯絡幾回分,整整斜斜自作群。

龍女波中呈樣帖,天孫機上出文。

長戈偶散平沙月,春蚓時盤塞北雲。

翔鵠驚鴻徒有語,家雞那得健如君。

幾回聯絡幾回分,整整斜斜自作群——這兩句是說:有時飛在一起,有時又分開,大雁在空中斜斜歪歪的按照自己的習慣,結群飛著。

龍女波中呈樣帖,天孫機上出迴文——這兩句是說:(雁字)好像是龍女深水波中描繪的樣帖,又恰似織女絲錦上的迴文詩一樣。樣帖:古代女性描畫的臨寫範本。天孫:織女。蘇惠蘭思夫織錦為迴文。

長戈偶散平沙月,春蚓時盤塞北雲——這兩句是說:有時候飛作長戈之形一起散落在月夜下的沙灘上,有時飛作蚯蚓之形,盤旋在塞北雲間。平沙:平坦的水邊沙灘、沙地。

翔鵠驚鴻徒有語,家雞那得健如君——這兩句是說:飛翔的天鵝驚聳著突然會高聲鳴叫,(不如大雁擺出的雁字)。家雞再能撲騰,怎能和大雁高舉遠飛相比。

這是一首借景詠物詩。首先詩人狀“雁字”之形。“聯絡”、“自分群”,寫出了雁字的形態和動感。這是詩人所謂的“似”,即描摹事物的外在形態。頷聯、頸聯是“雁字”的“意”。詩人用典,分別狀寫“雁字”之美。“龍女之樣帖”、“天孫之迴文”靜態的“雁字”;“平沙月”、“塞北雲”則描摹著動態的“雁字”。兩方麵合成一塊,“雁字”之“意”俱出矣。尾聯又突出了“雁字”的特別處。宏道後期的詩雖保持了以前的“新奇”追求,但趨向於平和。大量地使用典故是其傾向之一。

餘山居六年矣,丙午秋複北上,臨發偶成

萬曆三十四年丙午(1606)在公安作。據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卷四十五:宏道本年入京補官,中道以計偕行。據行狀:“先生(宏道)居山六年,自覺入真入俗,綽有餘力,而大人(宏道父士瑜)亦冀其一出,以結世局。丙午,乃偕中道入都。”這首詩是當時處境的反映。詩中借景抒情,留戀和無可奈何之意可以想見。

又被閑驅出,冥鴻那可飛。添多新蒜發,典盡舊荷衣。

柳密雲侵郭,荷長水漫磯。鷗鳧爭作語,客子幾時歸。

又被閑驅出,冥鴻那可飛——這兩句是說:又被閑散驅趕出來,冥鴻哪能夠再飛翔於人間?起句不說自己出門求官,反說是被“閑”驅趕出來,用字刻意求新。

添多新蒜發,典盡舊荷衣——這兩句是說:當去了穿舊的世外衣服,頭上增添了不少的白發。蒜發:白發。勞心計算,則發易白,故雲。

柳密雲侵郭,荷長水漫磯——這兩句是說:柳樹密密,雲水侵入城郭;荷箭挺舉,湖水漫過了石磯。柳密:柳樹密布。侵郭:延伸到了城門口。荷長:荷箭長出水麵。這一聯寫故鄉的景物,依依不舍的故土之情,在景物的刻畫中泄露出來。

鷗鳧爭作語,客子幾時歸——這兩句是說:鷗鳥鳧鳥爭著詢問:“你客遊什麼時間才回來?”鷗鳧:鷗鳥和野鴨。這都是長江沿岸典型的水鳥。客子:代稱遠出家鄉的遊子。

這是記錄宏道複出求官時心態的詩。此詩借物寫心,直陳胸臆。不說自己“求官”卻反話說被“閑”驅遣出來,一個“又”字,幾多無奈,不待言而自出。“冥鴻”因高潔而傲世,怎麼可以飛入人間去?詩人頭發白了,休閑的衣服賣了。密柳好似來挽留告別,荷花好似爭出水麵來探望,與自己相處無間的鷗鳥也在詢問自己:“這一去何時再回來?”孔稚珪《北山移文》極寫樹木對假隱士的嘲笑之情態,此詩的自然景物和詩人是相親相愛、和諧無間的,也襯托了詩人對優遊山水的留戀之情。

麗陽驛題壁

萬曆三十四年丙午(1606)作於赴京途中。這是宏道經過六年隱居生活後,寫的一首反映社會現實的詩。詩人在柳浪館優遊山水,享受歌舞的適意生活。在走出柳浪以後,看見的卻是另一番景象:賣兒賣女、逃荒丐食、官吏欺壓、民不聊生。麵對如此景象,詩人繼承杜甫、白居易等人的樂府精神,提筆寫下了這首哀歌。

近驛辨語聲,入驛知麵貌。昔當歲時,驛人奔浩浩。

牽爺負男女,南出荊門道。公安彈丸地,饑兒相呼號。

傭力及賃舂,經曆幾寒燥。幸而值歲稔,次第還井灶。

鄉音半相雜,衣服宛然肖。道旁垂白翁,昔見猶年少。

見我感且泣,壺漿相迎勞。垂頭語老翁,邑中今苦澇。

翤田無寸收,高鄉有蟲耗。部符搜宿逋,縣家敢遲驁。

粥田田不售,兒女輸官鈔。壯者思逃移,溝壑生難料。

此鄉小有年,蔽邑敢相告。願作廡下兒,驛人勿嘲笑。

近驛辨語聲,入驛知麵貌——這兩句是說:走近了驛站,辨別說話的聲音就知道這裏有老鄉,進了驛站,認出原來是老家的熟人。

昔當歲祲時,驛人奔浩浩——這兩句是說:過去在年成不好遭遇災害之時,驛站人們浩浩蕩蕩向別處奔走(就食)。歲祲(jìn):祲:古代迷信稱不祥之氣,妖氣。歲祲:一年到頭妖氣彌漫。此處指年成不好。

牽爺負男女,南出荊門道——這兩句是說:帶著老父,背著兒女,鄉親們一起南出荊門道逃荒。牽爺:拉著老父。荊門道:古荊州通往省外的官道。

公安彈丸地,饑兒相呼號——這兩句是說:公安本是彈丸之地,遍野都是饑寒哭嚎的人。彈丸:比喻很小的器物或者地方。

傭力及賃舂,經曆幾寒燥——這兩句是說:替別人幹活舂米,經曆了幾個寒暑往來。傭力:出賣勞力,給別人幹苦力。賃舂:給別人作舂米的雇工。

幸而值歲稔,次第還井灶——這兩句是說:有時幸而遇見好年成,陸陸續續返回家鄉。歲稔:年成成熟,收成好的年分。井灶:相傳古製八家為井。引申為人口聚集地,即家鄉。

鄉音半相雜,衣服宛然肖——這兩句是說:鄉音夾雜著外地的土音,衣服樣式還保持著老家的樣子。

道旁垂白翁,昔見猶年少——這兩句是說:大路邊看見白發老人,猶是過去認識的那些少年孩子。垂白翁:白發老人。

見我感且泣,壺漿相迎勞——這兩句是說:(鄉親)看見我感動以至於哭泣,爭著端茶遞水,迎接慰勞。壺漿:瓦壺裝著湯水。

垂頭語老翁,邑中今苦澇——這兩句是說:低頭告訴老翁,老家現在正遭受水災。苦澇:澇,雨多成災。

漥田無寸收,高鄉有蟲耗——這兩句是說:低窪的水田顆粒無收,高出水澇的田塊又遭受到蟲害,幾乎沒有收成。漥田:低窪的水田。

部符搜宿逋,縣家敢遲驁——這兩句是說:上級又在催促收繳積年所欠稅賦,縣官怎麼敢怠慢推遲?部符:官府文書。宿逋:累年積欠的稅賦。遲驁:推遲放縱。

粥田田不售,兒女輸官鈔——這兩句是說:百姓賣田賣不出去,隻有把兒女給官府抵作奴隸,當做稅賦。粥田:賣田。官鈔:官稅。

壯者思逃移,溝壑生難料——這兩句是說:身強力壯的考慮著逃到外鄉,但外鄉生死難以預料。壯者:身體健壯的人。溝壑:本意為溪穀、山澗。此處指死在外鄉。

此鄉小有年,蔽邑敢相告——這兩句是說:這裏年成稍好,才敢於把家鄉的困頓告訴你們。有年:收成好的年分。

願作廡下兒,驛人勿嘲笑——這兩句是說:(我)願意過繼養在你家裏當兒子,請你千萬不要笑話。廡(wǔ)下:廡,正房兩側的房屋。此處意思寄養在人家,寄人籬下。

這是宏道寫實的作品。一、二句交代異地遇見鄉親的情景。三到十二句寫這些鄉親流落到異地的原因。年成不好,饑民隻有流落他鄉。十三句到十八句寫異地鄉親對自己的熱情接待,“鄉音”、“故服”、“壺漿”等詞寫了異地鄉親的好客和對家鄉人的關愛。十九句到三十二句寫家鄉現在的慘狀和詩人自己的願望。自然災害深重,官府的催逼雪上加霜。“田不熟”、“高鄉蟲耗”、“部符催逼”,因而百姓的出路就是“粥田”、“賣兒賣女”、“逃往他鄉”。最後兩句,說出自己的願望。全詩以對話和寫實為主。詩人的主觀情感在詩行裏自然流露。明末民不聊生、哀鴻遍野的社會現實,被揭露無遺,詩人的憤怒和痛苦不待言而出。

宜城飲王舍人家留別

萬曆三十四年丙午(1606)在宜城作。這是一首贈別詩。詩中寫了對主人接待的感謝和對主人安居樂業、自在生活的羨慕之情。原詩題注:“邑有淳於髡、杜康墓。”

桕葉如丹鄢水濱,芙蓉花裏駐蹄輪。

尊前齊贅能詼語,甕裏杜康苦泥人。

白日共驚頭上雪,青衣爭掃鬢間塵。

雞聲喔喔催行李,到底輸君自在身。

桕葉如丹鄢水濱,芙蓉花裏駐蹄輪——這兩句是說:在桕葉如丹的鄢水之濱,停車在芙蓉花裏,到了故人家中。桕葉:烏桕樹葉,遇霜緋紅如丹。鄢水:亦名夷水,自南漳縣東流入宜城縣,南入漢水。蹄輪:指車輪,也指馬車。

尊前齊贅能詼語,甕裏杜康苦泥人——這兩句是說:喝酒時享受著詼諧的話語,名酒杜康也足夠醉人如泥。齊贅:《史記·滑稽列傳》:“淳於髠者,齊之贅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唐·劉禹錫《題淳於髠墓》詩:“生為齊贅,死作楚先賢。”杜康:傳說釀酒的發明者。泥人,即醉人。

白日共驚頭上雪,青衣爭掃鬢間塵——這兩句是說:白天見麵時,互相都驚歎頭上的白發,侍童爭著打掃鬢上的灰塵。

雞聲喔喔催行李,到底輸君自在身——這兩句是說:清早公雞喔喔啼叫,催促早行旅人出發,(我)到底還是不如你那麼自在呀。行李:指行旅之人所帶的物品也指旅行。

這是首屬對工穩的七言律詩。杜甫《贈衛八處士》被前人評為“信手寫去,意盡而止,空靈宛暢,曲盡其妙”(《杜臆》)。這首詩可以說是學杜而得其皮之作。杜詩不強求用事,一味寫實兼言情。宏道詩歌卻以用典抒情,典故使用雖說可以增加詩歌的古雅美感,但終有隔一層的模糊,呈現出專門應酬作謝的痕跡,而缺少杜詩那種真情實意的自然。從這首可以看出宏道後期詩歌在“直抒性靈”方麵缺失的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