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道
此詩作於萬曆三十四年丙午(1606)赴京途中。鄴城建於東漢建安九年(204)。這是一首寫景詠史詩。詩中借景物抒情,寫盡世事滄桑,給讀者留下無限的感慨。
何處魏離宮,荒煙斷葦中。獵蹄晴卷雪,高隼怒盤風。
苑古梧桐禿,牆崩枸杞紅。空台與流水,想象舊簾櫳。
何處魏離宮,荒煙斷葦中——這兩句是說:那些魏闕宮殿如今到底在何處?隻是隱沒在那些荒煙斷草之中。魏離宮:此處指鄴城。首聯指魏闕宮殿之風流遺韻已蕩然無存,僅留下荒煙斷葦,在寒風中瑟瑟。
獵蹄晴卷雪,高隼怒盤風——這兩句是說:獵騎乘晴在雪野裏奔馳,鷹隼在高空盤旋尋找獵物。獵蹄:打獵的駿馬。卷:橫掃。高隼:獵鷹。頷聯寫眼中所見之景,往日繁華之地,走獸出沒,已變為了打獵場所。
苑古梧桐禿,牆崩枸杞紅——這兩句是說:古苑裏梧桐凋殘光禿,城牆坍塌,長著掛滿鮮紅果實的枸杞子。梧桐禿:宏道自注用白居易意境。白居易《長恨歌》:“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頸聯用典,側麵寫衰敗景象。宮苑坍塌,秋葉紛飛,多年生的枸杞已然長滿頹廢宮殿,殷紅的果實,反襯斷垣殘壁。
空台與流水,想象舊簾櫳——這兩句是說:詩作者在這秋水長天之時,想象過去的亭台樓閣,歌舞繡簾。尾聯發出感歎,留下無限情思和韻味。
這是袁宏道後期的詩作。這一時期的詩歌改變了前期的淺直俊快,而變得含蓄蘊藉。同時前期詩歌的風流兀傲之氣逐漸消失,而開始對過去的歎惋和對往昔生死命運無可奈何。本詩通過一組意象,寫盡世事變遷和人事滄桑,流露出繁華難留的感歎。作者起句用“何處”設問起筆,通過尋覓無蹤,展現往日宮牆傾頹,連天衰草事實,接著用“荒煙斷葦”直寫衰敗的景象。其後又用“獵蹄卷雪”、“高隼盤風”、“梧桐禿”、“枸杞紅”等意象從側麵寫足衰敗的境況。現境和往景互相襯托,現實和舊事比類而出,真正體現出王夫之所稱讚的“沉滯”之美,言盡而意不盡。此詩情景優美,結構嚴謹,顯出袁宏道後期詩作成熟老道的藝術修養。
夏日城西園亭聞蟬,得陰字(三首選一)
萬曆三十五年丁未(1607)作於北京。據錢伯城《箋校》: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二十五:“邸中偶與袁中郎談詩……予拈其《聞蟬》二語曰:‘琴裏高山調,詩中瘦島吟’最工……袁笑謂賞音。”這次選第三首,此詩借物言誌,適合情事。
雖在高雲地,長懷冷石心。羽流分體魄,騷客與聲音。
竹柏風相亂,笙歌耳可箴。如何君與我,俱不守長林。
雖在高雲地,長懷冷石心——這兩句是說:雖說身處高雲之地,卻長長懷有一顆清冷石泉的心。
羽流分體魄,騷客與聲音——這兩句是說:道士們賦予你清高的體魄,詩人們賦予你長吟的聲音。羽流:道士代稱。
竹柏風相亂,笙歌耳可箴——這兩句是說:蟬聲的清雅和竹柏的淡雅風聲相和,恰似笙歌那樣可以作箴言勸誡。笙歌:和笙之歌。泛指奏歌之聲,多指雅樂。
如何君與我,俱不守長林——這兩句是說:為什麼你和我一樣,都不能守在豐草長林裏逍遙?長林:唐·張懷《吳江別王長史》詩:“駑馬雖然貪短豆,野麋終是憶長林。”
唐人詠蟬詩有幾首著名的,如虞世南的“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駱賓王的“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均是“婉轉附物”的上乘佳作。後人繼續寫“蟬”很難脫出窠臼。宏道此詩緊抓蟬聲“意”的特點,而擺脫蟬聲“似”的刻畫。首聯言說“蟬、我”之共同點,為尾聯張本。二、三聯,分別狀寫“蟬聲”聽覺上的感受,有“羽流”之清,有“騷客”之怨,有“竹柏”之淡,有“笙歌”之箴。將“蟬聲”化作聽覺上的“意象”,為讀者提供了可感受的感情媒介。結尾照應主題,將“物、我”比類。從中可以看出宏道詠蟬詩與唐人之間的差別,就是缺少那麼一點自然切情的韻調。
滄州逢瞿太虛運使,問及近事,偶題
萬曆三十五年丁未(1607)作於赴蒲圻途中。這是宏道為回答友人而作的詩歌。詩人滿腹心事,把複出後對國事的關心,交遊的凋零和個人悲涼的心情一一寫出,可以看出詩人此時愁苦的情結和對社會的責任。瞿太虛:瞿汝稷,時任長蘆鹽運使。
問我京華事,動君一日愁。添多新世態,無複舊交遊。
北寺涼陰盡,西堂講席收。煙光逐日改,那不念歸休。
問我京華事,動君一日愁——這兩句是說:假如要問到朝廷的事情,那就會惹動你一天的愁悶。京華:指代國都,或者有關朝廷的時事等。
添多新世態,無複舊交遊——這兩句是說:人情世態反複炎涼,舊交零落,故友不在。世態:指社會上人與人交往相處的人情世故。交遊:結交的朋友。
北寺涼陰盡,西堂講席收——這兩句是說:北寺結社吟詩的那些美好時間沒有了,西堂講筵也已經散去。北寺:指宏道在北京時與詩友結社常去的寺院。
煙光逐日改,那不念歸休——這兩句是說:時光每天在改變,怎麼能不早點想著退休回家?煙光:煙氣和光色交織的情景。此處指時光變換的情景。
這是一首格調比較低沉的詩。詩中首聯寫京華時事,憂心忡忡的詩人直接回答了友人關切的現實問題。中間兩聯具體寫京華各種變化,“新世態”、“舊交遊”、“涼陰盡”、“講席收”等和詩人第一次在京華的感受完全不同。結尾保持詩人一貫的情調,希望早點回歸故裏。對話式的語句,有詩人“信腕信手”獨特風格;低調惆悵,又是詩人對國事形勢憂慮的表現,也是這一段時間詩人社會責任增加的表現。
雪中投宿棲隱寺,寺瞿大冶五十裏,
在亂山中(三首選一)
萬曆三十五年丁未(1607)赴蒲圻途中至大冶作。棲隱寺在大冶縣西五十裏淨居山前,唐鹹通時建,雪峰祖師道場。詩中寫作者雪夜投棲隱寺路上所見的荒落淒涼景色。詩意幽隱,辭句凝練。
細數高低嶺,閑尋遠近鄉。山煙隨澗出,鬆火隔林香。
雲冷莓苔殿,雪封蘿薜牆。裏門同德近,誰與荒涼。
細數高低嶺,閑尋遠近鄉——這兩句是說:仔細指點著眼前的高矮山梁,隨意尋覓遠近處一個能寄宿的地方。細數:細心盤算,計算。遠近:遠處近處。唐·王勃《麻平晚行》詩:“高低尋戍道,遠近聽泉聲。”
山煙隨澗出,鬆火隔林香——這兩句是說:山嵐隨著山澗飄出,鬆明燈火隔著樹林就聞到淡淡香味。山煙:山嵐,山中霧氣。鬆火:鬆明燈火。
雲冷莓苔殿,雪封蘿薜牆——這兩句是說:長滿莓苔的殿宇裏,天寒冷氣侵人,大雪蓋住了蘿薜影牆。莓苔:長滿莓菌和苔蘚。唐·儲光羲《雜詠五首·幽人居》:“滑處莓苔濕,暗中蘿薜深。”
裏門同德近,誰與闢荒涼——這兩句是說:這裏距有德人的住所很近,可與他一同躲避著荒涼的岑寂。同德:據這首詩後自注,近處指餘司徒家。餘司徒:餘子俊,字士英,應城人,景泰二年進士,為人沉毅寡言,有偉略(參見錢伯城《箋校》第1370頁)。闢(pì):通辟。荒涼:荒蕪冷落,形容曠野無人的景象。
中道在評乃兄詩歌時說:“學以年變,筆隨歲老。故自《破硯》以後,無一字無來曆,無一語不生動,無一篇不警策,健若沒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宏道這首詩大量化用唐人詩句而又切合自己眼前景物,“高低”、“遠近”聯,“莓苔”、“蘿薜”聯,幾乎直接套用唐人句式而出新。可以看出中道對乃兄詩歌鑒賞的準確。不過,後期詩歌盡管多了“年變”、“歲老”,有了含蓄蘊藉,卻喪失早年詩歌的兀傲不群、意氣風發的靈動和真實性情的隨性發露,喪失了公安派的本色。
江上見數舟為公卒所窘(二首選一)
萬曆三十五年丁未(1607)返回公安作。此詩詩題告訴讀者,這是一首對官吏橫行、百姓遭難作真實記錄的詩歌。詩人在短短的四句裏,寫出漁人供輸的繁重,並以反語告訴讀者“欲長安穩”的辦法,即“隱於徒隸間”。出語沉痛,含而不露。
浪道漁家樂,供輸亦未閑。君欲長安穩,隱於徒隸間。
浪道漁家樂,供輸亦未閑——這兩句是說:想當然地說什麼漁家生活歡樂自在,實際上他們被官府差遣、勞役,也同樣沒有閑暇的日子。浪道:隨意胡說,不切實的胡言亂語。供輸:指供給和勞役。唐·杜荀鶴《題田翁家》詩:“州縣供輸罷,追隨鼓笛喧。”
君欲長安穩,隱於徒隸間——這兩句是說:假若你想長久的過平靜日子,就必須像隱士一樣,隱居在官府裏當一個雜役。安穩:平靜,安定。徒隸:原意指服勞役的犯人。後指在官府裏當差的雜役。
這是一首寫實兼翻案詩。寫實,是詩人眼見漁人被欺壓的情景,不由得怒從心中起,奮筆直書。翻案是批駁常人所謂的“漁家樂”。詩人滿腔憤怒,認為官府裏的“徒隸”才是最安樂的,言外之意就是對官吏肆無忌憚和橫行無道的痛斥,也是對遭難百姓的自然同情,也可以看出宏道真性情。
元日登王章甫水明樓
萬曆三十六年戊申(1608)作於漢陽。這是宏道在朋友家偃息時的作品。詩中寫了勞碌之後暫時得到休息時的一種安閑心境。
經年勞碌馬蹄間,久客雖歸也不閑。
爭似水明樓上坐,浪花影裏看春山。
經年勞碌馬蹄間,久客雖歸也不閑——這兩句是說:曆年奔忙在煩雜的事務裏,在外漂泊時間久了,回家也沒有閑暇。
爭似水明樓上坐,浪花影裏看春山——這兩句是說:怎麼能比得上坐在水明樓上,看浪花影裏的春山空明呢?爭似:何如,差似。
這首絕句寫得很有唐人韻味。首聯,寫勞碌奔忙,沒有閑暇。第三句承上啟下,是唐人習慣做法,這一句轉的靈活,和諧而富有情味。結尾言有盡而意悠遠。優遊適意,春山空明的景象如在目前。
登晴川閣望武昌
萬曆三十六年戊申(1608)作於漢陽。晴川閣,明·漢陽太守範子箴創建,位於龜山東端禹功磯上,與蛇山上的黃鶴樓隔江相望,取唐·崔顥《黃鶴樓》詩句“晴川曆曆漢陽樹”之意命名。這是一首寫景抒情詩。作者登高望遠,思緒飛揚,“蔥蔥鬱鬱”、“熙熙攘攘”,都在為名利奔走,為生計而忙,詩人感慨萬端,發出“何物是清閑”的歎息。
霜崖突出蘚紋斑,鐵笛臨風去不還。
百裏帆檣千裏水,一層城郭幾層山。
遙知鬱鬱蔥蔥地,隻在熙熙攘攘間。
沙鳥窺魚鷗覓渚,試看何物是清閑。
霜崖突出蘚紋斑,鐵笛臨風去不還——這兩句是說:霜崖突出江麵,蘚紋斑斑駁駁,鐵笛道人隨風飄去,再不回還。鐵笛:鐵製的笛管。傳說有辛氏在蛇山賣酒,一道士常來飲酒,辛不收酒錢,道士走時用桔皮在壁上畫一隻黃鶴,說“酒客至拍手,鶴即下飛舞”,辛因此致富。過十年,道士複來,取笛吹奏,黃鶴下壁,道士跨鶴直上雲天。辛遂建黃鶴樓以作紀念。
百裏帆檣千裏水,一層城郭幾層山——這兩句是說:千裏江麵,帆檣往來流走,城郭層疊,水繞山環。帆檣:船帆或桅杆,常指代舟楫。城郭:城是內城的牆,郭是外城的牆,泛指城邑。
遙知鬱鬱蔥蔥地,隻在熙熙攘攘間——這兩句是說:本來就知道那繁華興旺的地方,就是人來人往的場所。鬱鬱蔥蔥:形容草木繁茂的樣子,也指繁榮興旺的景象。熙熙攘攘:形容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沙鳥窺魚鷗覓渚,試看何物是清閑——這兩句是說:沙鳥江邊窺探魚蹤,鷗鳥在尋覓沙渚;請想想哪一種生物是清閑自在的?窺魚:暗處窺探魚蹤,以俟捕食。
宏道後期詩歌老道沉鬱,顯示出對社會關注和人生意義的深刻思考。這首詩起得突兀開闊,有登高所見的景物,同時暗用鐵笛故事,為下文感歎為利為名張本。頷聯寫望中景。江中景象,上下江麵到處是一派奔忙的帆檣,城郭內外到處是山環水繞,亦是繁忙不息之意。頸聯為意中之景,由城郭鬱鬱蒼蒼之氣象引發聯想,繁榮興旺之處,都是在為名利忙碌著。尾聯借物抒情,照應首聯。連沙鳥、鷗鷺這樣看上去很高潔的自然生物都有所求,那麼到底何物是“閑”?詩作結尾,令人深思。
王郡丞邀飲陽和樓
萬曆三十六年戊申(1608)赴京途中作。這是宏道的一首淡雅小詩。詩中心情愉快閑逸,是宏道後期少有的安適表現。
青天一碧翠遮空,浪卷雲奔夕照中。
郭外荷花三十裏,清香散作滿城風。
青天一碧翠遮空,浪卷雲奔夕照中——這兩句是說:青天一碧千裏,翠色滿空。夕陽下浪花飛卷,彩雲奔走,一派明麗。
郭外荷花三十裏,清香散作滿城風——這兩句是說:城外三十裏荷花競放,清雅的香氣化為滿城的香風。
宏道此詩遣詞措語都是常用的生活語言。首聯寫遠景,開闊明朗,闊大而又動感。第三句綰合轉折,“郭外”一詞實起粘貼作用,拉近視界,再用香氣作結,詩境玲瓏剔透。
登蘇門山泛舟百泉
萬曆三十七年己酉(1609)作於自陝返京途中。此詩寫詩人泛舟百泉上的自在心情。詩中景物淡雅悠閑,人情和美。詩境幽婉,一派“清虛”。
一葉寒塘上,孤雲信所如。東亭觀美箭,西訪幽居。
靜愛涵波羽,幽憐避餌魚。未容狂阮籍,沉湎汙清虛。
一葉寒塘上,孤雲信所如——這兩句是說:一葉小舟飄蕩在寒塘之上,(小舟)像孤雲一樣隨意飄蕩。所如:所到之處。
東亭觀美箭,西沚訪幽居——這兩句是說:在東亭欣賞叢竹,又到西邊的沙渚探訪幽人的雅居。美箭:此處指代竹子。唐·孫逖《登越州城》詩:“山風吹美箭,田雨潤香粳。”
靜愛涵波羽,幽憐避餌魚——這兩句是說:喜愛看水中靜靜隨波的浮遊鳥兒,也憐愛那些知道避開釣餌的小魚。
未容狂阮籍,沉湎汙清虛——這兩句是說:這麼清淨的地方,不容許阮籍爛醉如泥,玷汙了清雅潔淨。阮籍:《晉書·阮籍傳》:“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籍容貌瑰傑,誌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沉湎:沉溺,耽於。比喻潛心於某事物或沉迷於某種境界或者思維中。唐·錢起《仲春晚尋覆釜山》詩:“應嗤嵇叔夜,林臥方沉湎。”
宏道後期的詩歌很少有這麼悠閑的心情,沒有前期詩歌表現出來的奔放和快意,詩中多出現清幽和靜寂的格調。這首詩很好地說明了他的這種風格。首聯中“寒塘”、“孤雲”意象的使用為詩歌罩上厚厚的冷意和淒清;頷聯裏的“美箭”、“幽居”,景物和氣氛很和諧,也是寂靜的。頸聯中寫景兼抒情。“靜羽”、“幽魚”自在而適意,詩人自己也帶著情感“愛”、“憐”這些世外的生物。可以看出詩人自己當時幽寂的心態。尾聯出乎常情,拈出阮籍縱酒之態,反襯此處的雅潔靜幽。此詩風調雅淡,韻律和諧,對仗工穩,呈現出含蓄蘊藉的美感。
隆中
萬曆三十八年庚戌(1610)過襄陽作。作者《南歸日記》曰:“庚戌(三月)作隆中遊。過檀溪寺。數裏有的盧塚。十餘裏,至萬山,與峴山、紫蓋山為三峴。過慶壽寺,走隆中,即伏龍山也。出隆中已暮。”隆中,三國時諸葛亮隱居之地。現在河南南陽市。此詩寫詩人遊覽隆中而發出的感想。一方麵對諸葛亮的三分天下的武功有敬佩之情,另一方麵流露對那種“日高睡”的悠閑生活的向往之情。
雲起數峰幽,溪光夢武侯。樹深雲鳥怪,村靜細泉流。
頑石虛臥龍,春花上貉丘。誰將日高睡,易彼鼎分愁?
雲起數峰幽,溪光夢武侯——這兩句是說:雲影裏,幾處幽靜的山峰,在溪光斂影之地,想見武侯的文治武功。武侯:諸葛亮諡號。《三國誌·蜀誌》卷五:“諡君為忠武侯。”唐·韓偓《雷公》詩:“必若有蘇天下意,何如驚起武侯龍。”首聯點題。
樹深雲鳥怪,村靜細泉流——這兩句是說:樹林深處有怪異的飛鳥,寂靜的村莊外溪流緩緩流淌。雲鳥:雲中之飛鳥。承上聯寫景。
頑石虛臥龍,春花上貉丘——這兩句是說:臥龍崗現在空剩下頑石,春花開滿了貉丘山。頑石:類似磐石般的事物,常指沒有知覺的人。臥龍:比喻隱居未嶄露頭角的人才。《三國誌·諸葛亮傳》:“諸葛孔明者,臥龍也。”唐·崔道融《過隆中》詩:“玄德蒼黃起臥龍,鼎分天下一言中。”貉丘:本指出產貉子的山丘。泛指一般山丘、土丘。承首聯詠事,章法嚴密。
誰將日高睡,易彼鼎分愁——這兩句是說:有誰願意將每天舒服的晏起,來換取輔佐建立三足鼎立局麵的擔憂愁苦呢?鼎分愁:諸葛亮輔佐劉備,定都成都,形成了魏、蜀、吳三足鼎立的格局。結聯回應首聯夢武侯偉業,抒發幽情。
此詩有宏道前期詩歌的特色而又蘊藉老道。
一是造語新奇。詩中用了無生命的物象作主語,活化了景物。如“雲起”與“峰幽”,“溪光”之“夢武侯”;“頑石”之“虛”,“春花”之“上”等。
二是寫景詞語新特。“樹深雲鳥怪,村靜細泉流”,句式奇特,語句靈活。結句以議論結尾,顯出晚明的時代特色和作者自己對待功名的態度,發人深思。
上方
萬曆二十三年乙未(1595)作於吳縣。上方,又名楞伽山,位於蘇州市西南。中郎時為吳縣縣令,本文與《靈岩》皆中郎出城勘災後所寫。這年八月,小修自都門由水道抵吳。
去胥門十裏〔1〕,而得石湖〔2〕。上方踞湖上,其觀大於虎丘〔3〕,豈非以太湖故耶?至於峰巒攢簇,層波疊翠,則虎丘亦自佳。徙倚孤亭,令人轉憶千頃雲耳。大約上方比諸山為高,而虎丘獨卑。高者四顧皆伏,無複波瀾;卑者遠翠稠疊,為屏為障,千山萬壑,與平原曠野相發揮〔4〕,所以入目尤易。
夫兩山去城皆近,而遊人趨舍若此,豈非標孤者難信,入俗者易諧哉〔5〕?餘嚐謂上方山勝,虎丘以他山勝。虎丘如冶女豔妝,掩映簾箔;上方如披褐道士,豐神特秀。兩者孰優劣哉?亦各從所好也矣。
乙未秋杪〔6〕,曾與小修、江進之登峰看月,藏鉤肆謔〔7〕,令小青奴罰盞〔8〕,至夜半霜露沾衣,酒力不能勝,始歸,歸而東方白矣。
〔1〕胥門:蘇州西城靠南邊的城門。
〔2〕石湖:在蘇州西南十裏,與太湖相通。上方山瀕臨石湖,湖山映帶,風景絕勝。
〔3〕觀:景象。
〔4〕相發揮:言山壑與曠野相互映襯,充分顯示出景物的秀美。
〔5〕標孤:又稱孤標,形容人品行高潔。《舊唐書·杜審權傳》:“粹孕靈嶽之秀,精明涵列宿之光,塵外孤標,雲間獨步。”
〔6〕乙未秋杪(miǎo):乙未年(1595)秋末。
〔7〕藏鉤肆謔(xuè):以藏鉤為戲,恣意玩笑。藏鉤,《漢武故事》載,鉤弋夫人少小時,手經常握成拳頭。武帝掰開她的手,得到一枚玉鉤,手得以伸展。後人效仿以為戲。
〔8〕小青奴:僮仆。漢以後以青衣為卑賤者之服,故稱僮仆為青奴。
這篇散文宏道從三個方麵立論比較虎丘和上方山的不同:一是上方山高峻,因而“無複波瀾”,而虎丘“獨卑”反而有山巒作嶂,平原為襯,因此“入目尤易”。二是遊人喜好。通過遊人趨向不同,宏道生發出感慨:“豈非標孤者難信,入俗者易諧哉?”是為警語與痛語。三是宏道生動的比喻。上方山是“豐神特秀”的“披褐道士”;虎丘是“掩映簾箔”的“冶女豔妝”,世人俱可“各從所好”,不用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