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山玩水而得山水真意，宏道真是高手；寫景而用議論比較，可見宏道“不拘格套”的手段。
與丘長孺書
萬曆二十三年乙未（1595）作於吳縣。
聞長孺病甚，念念。若長孺死，東南風雅盡矣，能無念耶？
弟作令備極醜態，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穀則倉老人〔1〕，諭百姓則保山婆〔2〕。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嚐盡矣。苦哉！毒哉！
家弟秋間欲過吳〔3〕。雖過吳，亦隻好冷坐衙齋，看詩讀書，不得如往時，攜猢猻登虎丘山故事也〔4〕。
近日遊興發不？茂苑主人雖無錢可贈客子〔5〕，然尚有酒可醉，茶可飲，太湖一勺水可遊，洞庭一塊石可登〔6〕，不大落寞也。如何？
〔1〕倉老人：管理官倉的老吏。
〔2〕保山婆：媒婆。
〔3〕家弟：作者之弟袁中道。吳：吳縣，今江蘇蘇州。
〔4〕猢猻：喻小孩。虎丘山：蘇州名勝地。
〔5〕茂苑：代稱蘇州。語出左思《吳都賦》：“佩長洲之茂苑。”
〔6〕洞庭一塊石：指太湖中的東西洞庭山。
文章開篇以調侃的語氣問候朋友的病情，繼而以四個排比，傾訴自己在吳縣作令的體驗，表達了對官場“備極醜態”的厭惡之情，令人聯想到嵇康所言做官的“必不堪者七”。結尾邀朋友遊吳縣，儼然以吳縣山水主人自居，又表達了作者寄意山水的情趣。全文如對好友信口直言，無所掩飾，可以說是直抒性靈的代表作。
雨後遊六橋記
這是一篇短小的遊記。六橋，在杭州西湖中的蘇堤上。北宋元祐年間，蘇軾知杭州時疏浚西湖，堆泥築堤。堤由南至北橫貫西湖，分西湖為內外兩湖。堤上建橋六座，夾道雜植花柳，成為西湖一景。後人稱此堤為蘇堤。
寒食後雨〔1〕，予曰此雨為西湖洗紅〔2〕，當急與桃花作別，勿滯也〔3〕。午霽〔4〕，偕諸友至第三橋，落花積地寸餘，遊人少，翻以為快。忽騎者白紈而過〔5〕，光晃衣〔6〕，鮮麗倍常，諸友白其內者皆去表〔7〕。少倦，臥地上飲，以麵受花〔8〕，多者浮〔9〕，少者歌〔10〕，以為樂。偶艇子出花間，呼之，乃寺僧載茶來者。各啜一杯〔11〕，蕩舟浩歌而返。
〔1〕寒食：節名，在清明的前一天。古人從這一天起三天內不生火做飯，所以叫做寒食。
〔2〕洗紅：洗去紅妝，這裏比喻雨摧落花。
〔3〕滯：延留，耽擱。
〔4〕霽（jì）：雨後轉晴。
〔5〕忽騎者白紈而過：忽見穿白綢衫的人騎馬馳過。
〔6〕光晃衣：綢衣上的白光晃人眼睛。
〔7〕白其內者：穿著白色內衣的人。去表：脫去外套。
〔8〕以麵受花：用臉頰來承接樹上掉下的落花。
〔9〕多者浮：臉上落花多的人飲酒。浮，飲酒。
〔10〕少者歌：臉上落花少的人罰唱歌。
〔11〕啜（chuò）：喝。
文中記錄宏道放任灑脫、徹底擺脫拘束的放縱適意快感。這是春天西湖美景帶來的舒暢。文章使用了灑脫的文字記錄放任自我的行為。看見白衣人馳過，他們也脫去外衣，躺在地上，仰受桃花，賭酒為樂，這是純真的放誕行為，而這種行為，或許不為世人尤其是正統人士認同，但卻是宏道自得其樂的真情流露，本不求別人讚賞或認同。本文是作者個性狂放不羈的反映。
靈岩
萬曆二十四年丙申（1596）作於吳縣。靈岩，即靈岩山，位於蘇州城西南三十裏，木瀆鎮西北處，麵對太湖。靈岩是蘇州名勝，相傳春秋時吳王夫差為西施修建此宮室稱之為“館娃宮”。萬曆二十四年，宏道勘查災情，順道遊靈岩，因作此記。
靈岩一名硯石，《越絕書》雲〔1〕：“吳人於硯石山作館娃宮〔2〕”即其處也。山腰有吳王井二〔3〕：一圓井，日池也；一八角井，月池也。周遭石光如鏡，細膩無駁蝕，有泉常清，瑩晶可愛，所謂銀床素綆〔4〕，已不知化為何物，其間挈軍持瓶缽而至者〔5〕，僅僅一二山僧，出沒於衰草寒煙之中而已矣。悲哉！有池曰硯池，旱歲不竭，或曰即玩華池也〔6〕。
登琴台〔7〕，見太湖諸山，如百千螺髻，出沒銀濤中，亦區內絕景。山上舊有響亂廊〔8〕，盈穀皆鬆，而廊下鬆最盛，每衝飆至〔9〕，聲若飛濤。餘笑謂僧曰：“此美人環佩釵釧聲，若受具戒乎〔10〕？宜避去。”僧瞪目而不知所謂。石上有西施履跡〔11〕，餘命小奚以袖拂之〔12〕，奚皆徘徊色動。碧蚫緗鉤〔13〕，宛然石蚭中〔14〕，雖複鐵石作肝，能不魂銷心死？色之於人甚矣哉！山仄有西施洞〔15〕，洞中石貌甚粗醜，不免唐突。或雲：石室吳王所以囚範蠡也〔16〕。僧為餘言，其下窪處，為東西畫船湖〔17〕，吳王與西施泛舟之所。采香徑在山前十裏〔18〕，望之若在山足，其直如箭，吳宮美人種香處也。山下有石可為硯，其色深紫，佳者殆不減歙溪〔19〕。米氏《硯史》雲〔20〕：“村石理粗〔21〕，發墨不糝〔22〕。”即此石也。山之得名，蓋以此，然在今伐殆盡〔23〕，石亦無複佳者矣。
嗟乎，山河綿邈〔24〕，粉黛若新〔25〕。椒華沉彩〔26〕，竟虛待月之簾；誇骨埋香〔27〕，誰作雙鸞之霧〔28〕？既已化為灰塵白楊青草矣。百世之後，幽人逸士猶傷心寂寞之香趺〔29〕，斷腸虛無之畫亂〔30〕，矧夫看花長洲之苑〔31〕，擁翠白玉之床者，其情景當何如哉？夫齊國有不嫁之姊妹，仲父雲無害霸〔32〕；蜀宮無傾國之美人，劉禪竟為俘虜〔33〕。亡國之罪，豈獨在色？向使庫有湛盧之藏〔34〕，潮無鴟夷之恨〔35〕，越雖進百西施何益哉！
〔1〕越絕書：漢·袁康撰。書中記事與《吳越春秋》相出入。
〔2〕館娃宮：吳王夫差為西施所建，靈岩山寺即其故址。娃，吳人稱美女為娃。
〔3〕吳王井：圓井，呈圓形，相傳西施曾臨井曉妝；八角井，相傳為西施梳妝處。
〔4〕銀床素綆（ɡěnɡ）：銀井欄，白絲井繩。
〔5〕軍持：梵語，僧人雲遊在外時常攜帶的貯水用具。
〔6〕玩華池：在八角井南麵，相傳為西施采蓮玩月之處。
〔7〕琴台：相傳為西施月夜彈琴之處，有明代王鏊書“琴台”二字。
〔8〕響屧（xiè）廊：據文獻記載，夫差用楠木建廊，廊下鑿空，鋪以大缸，覆以厚板，令西施和宮人步繞之，跫然有聲，故名。屧，裝有木底的鞋子。
〔9〕衝飆（biāo）：狂風。
〔10〕具戒：佛家語，也稱具足戒。為了防非止惡，僧人要遵守戒律，“具戒”意謂接受的戒律圓滿充足。
〔11〕西施履跡：靈岩山腰有石鼉（tuó），如鳥龜仰首而望。石上凹痕，傳為西施足跡。
〔12〕小奚（xī）：小奚奴，年少的仆役。李商隱《李賀詩集序》：“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所得，書投囊中。”
〔13〕碧（yì）緗（xiānɡ）鉤：言西施穿著飾有青綠絲絛的淺黃鞋子所留下的腳印。
〔14〕石（fā）：指生在石頭上的苔衣。同“發”。
〔15〕山仄：山側。西施洞：原名石室，在石鼉下邊。傳為囚拘越王勾踐的地方，也是後來範蠡奉使獻西施時等候召見之所，因而又名西施洞。
〔16〕範蠡（lǐ）：春秋楚人，事越王勾踐二十餘年，滅吳後，被尊為上將軍，辭官不受，隱退江湖。文中言“石室吳王所以囚範蠡也”與傳說有出入。
〔17〕畫船湖：即劃船塢，又名畫船嶁（lǒu）。
〔18〕采香徑：即采香涇。《吳郡誌》載：“采香涇在香山（在太湖中，與岸相接）之旁，小溪也。吳王種香花於香山，使宮女泛舟於溪以采之。”
〔19〕歙（shè）溪：在江西婺源縣（原屬安徽），所產之硯稱之為歙硯，又稱婺源硯。
〔20〕米氏硯史：宋代米蒂所著的《硯史》。
〔21〕（wò）村：在吳王舊城旁邊。
〔22〕糝（shēn）：同“滲”。
〔23〕蒐（sōu）：“搜”的異體字。
〔24〕綿邈：久遠。指山河年代久遠。
〔25〕粉黛：化妝用的白粉、黛墨，此處借指山光水色。中郎與伯修書：“過響屧廊，觀西施履跡；遊剪香徑，思吳宮花草。低徊顧視，千載若新，至欲別不能別。”（萬曆二十四年）
〔26〕椒華沉彩：散發著椒花芬芳的宮室連同它昔日的光彩一齊沉埋在曆史的深淵之中。椒華，古代後妃的宮殿以椒和泥塗壁，取其溫暖有香氣，兼多子之意，因稱之椒房，此指吳宮奢華。
〔27〕誇骨埋香：體態優美的西施，早已埋在地下。誇，通“姱（kuā）”，柔軟，美好。《淮南子·修務訓》：“曼頰皓齒，形誇骨佳，不待脂粉芳澤而性可悅者，西施、陽文也。”埋香，埋葬女子。
〔28〕霧：霧綃，薄如雲霧的輕紗。
〔29〕香趺（fū）：指西施的足跡。趺，通“武”，足跡。
〔30〕畫屧：指西施穿的木底鞋。
〔31〕矧（shěn）夫看花長洲之苑：矧夫，況且；長洲之苑，古苑名，舊址在今蘇州市西南，太湖以北，吳王闔閭遊獵之處。《越絕書》：“闔閭走犬長洲。”
〔32〕齊國有不嫁之姊妹二句：齊桓公（春秋五霸之一）有因和她關係不當而不出嫁的姊妹（與其父同輩及與其同輩的姊妹）七人，管仲卻認為無害於他對霸主的爭奪。不嫁之姊妹，《管子·小匡第二十》：“公（齊桓公）曰：‘寡人有汙行，不幸而好色，而姑姊有不嫁者。’（管仲）對曰：‘惡則惡矣，然非其急者（對治國強兵，稱霸諸侯並非至關緊要的）也。’”仲父，管夷吾，字仲，春秋齊人，輔佐桓公成就霸業，桓公立以為仲父。
〔33〕劉禪：三國蜀漢後主，劉備的兒子。
〔34〕湛盧：古代寶劍名，傳為春秋時歐冶子所鑄。
〔35〕鴟夷：革囊。吳王夫差不聽伍員（yún）請求拒絕越國求和的勸告，聽信太宰（pǐ）的讒言。夫差賜伍員死，伍員將死時說：“擇吾眼懸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夫差怒，將伍員屍裝入鴟夷投入江中。
該遊記特點是以考證發感慨，因景物而寄情思。首先是本文景物落實在考證之上，這樣讓讀者能夠聯想到曆史事實。往日吳越爭霸風雲，及過去繁華勝景，都可以在讀者的聯想中得到補充，而宏道眼前的景物則隻有“衰草寒煙”的無限淒涼。其次是借景物寄情思。繁華如過眼煙雲，此地之勝不在美景，而在西施之美麗動人的傳說。因此宏道借景抒情，看見美人遺跡，追思美人風韻，能夠不“魂銷心死”嗎？因此其情衝口而出，“色之於人甚矣哉！”肯定了情欲的合理性。結尾為西施翻案，亡國不在於“色”的有無，而在於武備和重臣。不準備武備，濫殺大臣，亡國滅種，不待女色。這是宏道在肯定情欲之後，提出的具有現實鑒戒的意義，是對晚明社會內憂外患形勢的警告和擔心。
虎丘記
萬曆二十五年丁酉（1597）作於蘇州。虎丘，即虎丘山，在今江蘇蘇州市郊。中郎於這年春天獲準辭去吳縣縣令。虎丘，在蘇州城外西北七裏處，為遊覽勝地。據《吳越春秋》記載，吳王闔閭死後葬於此地，三日後，有白虎蹲踞其上，因此名之虎丘。這篇散文記敘了虎丘中秋遊人賞月、聽歌賽曲的盛況和詩人對山川興廢，官民對峙的感慨。表現了中郎對人人歡興和諧的世俗歡樂的讚賞和渴望。
虎丘去城可六七裏，其山無高岩邃壑〔1〕，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2〕，無日無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遊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為尤勝。
每至是日〔3〕，傾城闔戶〔4〕，連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亞屋〔5〕，莫不靚妝麗服〔6〕，重茵累席〔7〕，置酒交衢間〔8〕，從千人石上至山門〔9〕，櫛比如鱗〔10〕。檀板丘積〔11〕，樽雲瀉〔12〕，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13〕，無得而狀。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14〕，競以歌喉相鬥；雅俗既陳，妍媸自別〔15〕。未幾而搖頭頓足者〔16〕，得數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17〕，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18〕，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淩亂〔19〕，則簫板亦不複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響徹雲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20〕，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劍泉深不可測〔21〕，飛岩如削。千頃雲得天池諸山作案〔22〕，巒壑競秀，最可觴客〔23〕。但過午則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閣亦佳，晚樹尤可觀。麵北為平遠堂舊址，空曠無際，僅虞山一點在望〔24〕。堂廢已久，餘與江進之謀所以複之〔25〕，欲祠韋蘇州、白樂天諸公於其中〔26〕；而病尋作，餘既乞歸，恐進之之興亦闌矣〔27〕。山川興廢，信有時哉！
吏吳兩載〔28〕，登虎丘者六。最後與江進之、方子公同登，遲月生公石上〔29〕，歌者聞令來，皆避匿去，餘因謂進之曰：“甚矣，烏紗之橫〔30〕，皂隸之俗哉〔31〕！他日去官，有不聽曲此石上者，如月〔32〕！”今餘幸得解官稱吳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識餘言否耶？
〔1〕邃：深邃。
〔2〕簫鼓：吹簫打鼓。
〔3〕是日：指中秋。
〔4〕傾城闔戶：所有的住戶。
〔5〕下迨蔀（dàipǒu）屋：以至一些貧困的百姓家庭。迨，及、至。蔀屋，窮人居住的房屋。
〔6〕靚妝：塗脂抹粉。
〔7〕重茵：重疊在一起的席子。茵，華美的席子。
〔8〕交衢（qú）：四通八達的大路。
〔9〕千人石：虎丘的巨石名字。
〔10〕櫛比：像梳齒一樣靠攏排列在一起。
〔11〕檀板：檀木所製成的打節拍的板子。
〔12〕樽罍：酒杯。
〔13〕雷輥（ɡǔn）電霍：像雷鳴電閃一樣的車輪聲。雷輥，像雷聲一樣的車輪聲。電霍，電閃。
〔14〕分曹部署：分部安排。
〔15〕妍媸：美醜。
〔16〕搖頭頓足：手舞足蹈。
〔17〕瓦釜：瓦罐和鐵鍋。
〔18〕竹肉：簫管和歌喉。
〔19〕荇（xìnɡ）藻：水中的一種植物。
〔20〕刻：古代時間的一種。分一晝夜為一百刻。
〔21〕劍泉：即劍池。
〔22〕千頃雲得天池諸山作案：千頃山能夠用天池山等小山作幾案。千頃山，山名。天池，天池山。
〔23〕觴：酒器。
〔24〕虞山：在今常熟市西北。
〔25〕江進之：即江盈科，字進之。此時任長洲縣令。
〔26〕韋蘇州、白樂天：唐詩人韋應物、白居易。
〔27〕闌：意興消失殆盡。
〔28〕吏吳兩載：指宏道在吳縣做官兩年。
〔29〕遲月生公石上：在虎丘大石上等月亮出來。遲，等待。生公石，虎丘大石名。
〔30〕烏紗：官吏。
〔31〕皂隸：衙役中當差的小吏。
〔32〕如月：對月發誓。
文章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寫虎丘“遊人”之多，尤其是中秋遊人的盛況，“傾城闔戶”出動、“衣冠士女”衣服光鮮，全城一派狂歡的節日盛況。第二部分突出寫賽歌的情形。這又分為三個階段，“初”千百人聲若“聚蚊”；繼而“分曹部署”，分組鬥唱；“未幾”則得數十人，後得“三四輩”，而此時歌聲已經足以令“聽者魂銷”，最後一人登場獨唱，歌聲響徹雲間，行腔走調婉轉曲折，四座屏息，其歌聲感人，以至“壯士下淚”。這段賽歌描寫，一步一進，筆筆傳神。第三部分一麵寫景，是為遊記不可或缺的補充；另一麵是對一次驚擾百姓賽歌興致掃興行為的感慨，也是《虎丘記》作者自己的一次不可去掉的心理曆程：隻有與民同樂，才會有真樂。文章有火熱的世俗之美，又有雅致的文人之趣，陸雲龍雲：“虎丘之勝，已盡於筆端矣，觀繪事不如讀此之靈活。”點評精當。
晚遊六橋待月記
萬曆二十五年丁酉（1597）作於杭州。六橋，在蘇堤上。蘇堤南起南屏山麓，北止棲霞嶺下，堤上置六座橋，名曰：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蘇東坡有“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的詩句。這篇散文以“待月”為懸念，布置構思，巧設文眼，行文尤為奇特。
西湖最盛，為春為月〔1〕。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2〕，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簣數為餘言〔3〕，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家故物也〔4〕，急往觀之。餘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5〕，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餘裏。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6〕，多於堤畔之草，豔冶極矣。
然杭人遊湖，止午未申三時〔7〕，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8〕，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1〕為春為月：是在春天，是在月夜。為，是。
〔2〕勒：約束，威脅。
〔3〕石簣：陶望齡。
〔4〕張功甫：張，號約齋，南宋人。官奉議郎、直秘閣，善畫竹石古木。曾在湖濱建立梅園，並於其間築堂數間，名曰“玉照堂”。
〔5〕斷橋：位於西湖白堤北端。“斷橋殘雪”為西湖十景之一。
〔6〕羅紈（wán）：絲織品。指盛裝的遊人。
〔7〕午未申：中午十一點至下午五點。
〔8〕夕舂（chōnɡ）：夕陽舂，指夕陽。唐·薛能《遊嘉州後溪》：“山屐經過滿徑蹤，隔溪遙見夕陽舂。”
文章以西湖之美“為春為月”入題，先寫“春”之盛，一是春景如畫，“綠煙紅霧”；一是遊人如織，“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再寫遊春賞玩趣味之層次不同：一是日中之時，遊人攢動；一是“朝日始出”。景則“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而遊人卻少而又少。三是“夕舂未下”，景則“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尤有“趣味”，此中真味卻少有人品得，隻有世外高人、雅士方得。文章極寫白日春盛之景，“月夜”匆匆勾勒，是為貼題“待月”。文筆搖曳，餘味無窮。
五泄
萬曆二十五年（1597）在諸暨作。五泄是由五條瀑布彙注而成的，在浙江省諸暨縣西五泄山上。
五泄水石俱奇絕，別後三日，夢中猶作飛濤聲，但恨無青蓮之詩、子瞻之文〔1〕，描寫其高古薄之勢〔2〕，為缺典耳。
石壁青削，似綠芙蕖，高百餘仞，周回若城，石色如水浣淨〔3〕，插地而生，不容寸土。飛瀑從岩顛掛下，雷奔海立，聲聞數裏，大若十圍之玉〔4〕，宇宙間一大奇觀也。因憶《會稽歌》有所謂“五泄爭奇於雁蕩”者〔5〕，果爾，雁蕩之奇，當複如何哉？
暮歸，各得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