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洞

萬曆二十五年丁酉(1597)在杭州作。這是一篇優美清麗而又韻味含蓄的寫景散文。

蓮花洞之前,為居然亭〔1〕,亭軒豁可望〔2〕。每一登覽,則湖光獻碧,須眉形影如落鏡中。六橋楊柳〔3〕,一路牽風引浪〔4〕,蕭疏可愛〔5〕。晴雨煙月〔6〕,風景互異,淨慈之絕勝處也〔7〕。洞石玲瓏若生,巧逾雕鏤〔8〕。餘嚐謂吳山、南屏一派〔9〕,皆石骨土膚〔10〕,中空四達,愈搜愈出〔11〕。近若宋氏園亭,皆搜得者。又紫陽宮石,為孫內使搜出者甚多〔12〕。噫!安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13〕,將塵泥洗盡,山骨盡出,其奇奧當何如哉!

〔1〕蓮花洞:在杭州西湖南山,淨慈寺旁。居然亭:在淨慈的南屏山上,蓮花洞口。明代嘉靖時,紹興太守洪玉方為官清廉,卸任後兩袖清風,一肩書劍,別無長物。他的學生張文仁已官居刑部照磨(官名),為了讓老師能夠在西湖邊優遊林泉,就出資建造了一個亭子,以供老師登眺。亭建成後,請洪太守題名,太守喜曰:“我居然有一個亭子可以登臨了。”並參照朱熹的詩句“一日茅棟成,居然我泉石”,就取名為“居然”。

〔2〕軒豁可望:是說居然亭開暢,可以遠眺。

〔3〕六橋:在西湖內西側有蘇堤,為蘇軾任杭州知州時所修築,堤上有六座橋相連。

〔4〕牽風引浪:本是風吹楊柳,投影湖中,搖曳多姿,而此處反說是楊柳牽風引浪。

〔5〕蕭疏:錯落有致。

〔6〕晴雨煙月:晴朗的月夜和煙雨迷茫的時候。

〔7〕淨慈:淨慈寺,始建於後周顯德元年(954),是西湖最負盛名的古跡之一。絕勝:最佳。

〔8〕巧逾雕鏤:比精工雕刻還要巧妙。

〔9〕吳山:山名,在西湖東南側。南屏是其支脈。

〔10〕石骨土膚:僅表皮為土層,下麵是中空的石頭。似太湖石,可以裝飾園林。

〔11〕愈搜愈出:中空的洞石越發掘就發現越多。

〔12〕孫內使:指明代司禮太監孫隆。

〔13〕五丁神將:即五丁大力神。錢塘江:經吳山南麓。

文章用了寫意筆法,大筆勾勒,在於突出山水給人的感受,因此每一景都會有詩人精確的斷語,如楊柳之“可愛”、煙月之“絕勝”、洞石之“奇奧”等。後麵議論說希望五丁衝洗,令洞石盡出,則可免去百姓勞役的苦痛。文章寄沉痛於寫景之外,筆法靈活。

敘陳正甫會心集

萬曆二十五年丁酉(1597)作。陳所學,字正甫,湖北竟陵人,時任徽州知府,是作者的朋友。這是作者為友人陳所學所編《會心集》一書寫的序。《會心集》今已不存。

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1〕。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於是有辨說書畫、涉獵古董以為清,寄意玄虛、脫跡塵紛以為遠,又其下則有如蘇州之燒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關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麵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定〔2〕,人生之至樂,真無逾於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3〕,老子所謂能嬰兒〔4〕,蓋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5〕。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6〕,以無品也〔7〕,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為酒肉,或為聲伎,率心而行,無所忌憚,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迨夫年漸長,官漸高,品漸大,有身如梏〔8〕,有心如棘,毛孔骨節俱為聞見知識所縛,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遠矣。餘友陳正甫,深於趣者也,故所述《會心集》若幹卷,趣居其多,不然,雖介若伯夷〔9〕,高若嚴光〔10〕,不錄也。噫,孰謂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壯如君、而能知如此者哉!

〔1〕會心:通過內心直覺去領悟對象。

〔2〕麵無端容四句:形容兒童的神情、舉止。

〔3〕孟子所謂不失赤子:引自《孟子·離婁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嬰兒。

〔4〕老子所謂能嬰兒:引自《老子》十章:“專氣致柔,能嬰兒乎?”

〔5〕“趣之”句:意謂趣的最高境界。正等正覺:佛教術語,佛大智慧。上乘:佛的最高等級。

〔6〕愚不肖:指愚鈍、不成材、沒出息的小人,與“士君子”相對。

〔7〕無品:缺乏高尚誌趣,品格低下。

〔8〕梏(ɡù固):古代木製的手銬。

〔9〕介:忠正耿直。伯夷:商代孤竹君長子,其父欲傳位給次子叔齊,孤竹君死後,叔齊讓位給伯夷,伯夷不受,兄弟二人先後逃到周國。周武王伐紂,二人叩馬諫阻。武王滅商後,他們恥食周粟,餓死於首陽山。

〔10〕嚴光:字子陵,東漢人,少時曾為漢光武帝劉秀同學。劉秀即帝位後,嚴光易名隱遁。劉秀派人尋訪,征召到京,欲授其官職,嚴光不願接受,退隱於富春山。今浙江富春江畔尚有嚴子陵釣台。

這篇文章的核心是論“趣”。趣在哪裏?在“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之中,是一種自然而然不可刻意求之的品味。那麼什麼人可以得自然之趣?一是兒童,天真爛漫,“不知趣而趣至”。二是山林之人,不受世間束縛,自由放任,亦自然有趣。三是不肖小人,率心而行,不守禮法,又無功名之心,品格雖卑,敢於衝破流俗拘束,也可得一趣味。而那些被道理毒害的人,成了純粹的假人,渾身被知識道理捆束,完全喪失了“趣”。作者標舉一個趣字,其實就是要倡導人的身心自由,倡導衝決封建禮教的束縛,回歸人的美好本性。

滿井遊記

萬曆二十七年己亥(1599)二月作於北京。滿井:位於北京東北郊。《長安·滿井》:“出安定門,循古濠而東三裏許,有古井一,徑伍尺餘。飛泉突出,冬夏不竭,好事者鑿石欄以束之。水常浮起,散漫四溢。井旁蒼藤風草,掩映小亭。都人探為奇勝。”

燕地寒,花朝節後〔1〕,餘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局促一室之內〔2〕,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3〕,至滿井。高柳夾堤,土膏微潤〔4〕,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於時冰皮始解〔5〕,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6〕。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豔明媚,如倩女之麵〔7〕,而髻鬟之始掠也〔8〕。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9〕。遊人雖未盛,泉而茗者〔10〕,而歌者〔11〕,紅裝而蹇者〔12〕,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凡曝沙之鳥〔13〕,呷浪之鱗〔14〕,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15〕,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知之也。

夫不能以遊墮事〔16〕,而瀟然於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17〕。而此地適與餘近,餘之遊將自此始,惡能無紀〔18〕?己亥之二月也。

〔1〕花朝節:俗傳二月二十日為百花生日,稱作花朝節。

〔2〕局促:兼有狹窄、拘束之意。

〔3〕東直:東直門,北京東邊靠北的城門。

〔4〕土膏:沃土。

〔5〕冰皮:冰覆蓋水麵,如水的皮。

〔6〕匣:指鏡匣。

〔7〕靧(huì)麵:洗臉。

〔8〕髻鬟:婦女環形的發結。

〔9〕淺鬣(liè):短短的頸毛,喻麥苗。

〔10〕泉而茗者:汲泉水燒茶而品嚐的人。

〔11〕罍(léi)而歌者:飲酒而歌唱的人。罍,古代盛酒的容器。小口,大腹,圈足。李白《酬張卿夜宿南陵見贈》詩:“與爾傾金罍。”

〔12〕紅裝而蹇(jiǎn)者:騎驢的穿著豔麗衣服的婦女。蹇,驢。

〔13〕曝沙之鳥: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鳥兒。

〔14〕呷(xiā)浪之鱗:吸水的魚。

〔15〕毛羽鱗鬣:鳥的羽毛,魚的鱗片。鱗鬣,可視為偏義複詞。

〔16〕墮事:誤事。

〔17〕此官:作者時任順天府教授,屬閑散官職。

〔18〕惡(wū):何,怎麼。

這是一篇後代交口稱讚的優美散文。一是作者視角寬廣。多角度多側麵的為讀者描寫了滿井春遊的勝景圖。有全景:“高柳夾堤”、“一望空闊”;有遠景:“山巒為晴雪所洗”;有中景:遊人如織,情態各異;有近景:“冰皮始解”。上下高低,左右遠近,諸色景物,動靜協調,顯出宏道高超的寫景和剪裁功夫。二是緊抓物象時間和地域特點,突出北京早春特色。在此時此地的北國,宏道寫景遣詞造句切合時令。如水,“冰皮始解,波色乍明”,唯有北國早春方有此景,不可移作他處。其他如“柳條將舒未舒”、“麥田淺鬣寸許”等,宏道將詩心用到了散文領域,物象生動鮮明。三是寫景寓情,情景交融。宏道寫遊人出郊如“脫籠之鵠”,而後“歌者”、“騫者”、“茗者”無不適意而歡欣;寫魚鳥“呷浪”、“曝沙”“皆有喜氣”。萬物欣喜,草木自春,則詩人遊覽滿井喜悅之情與景物偕出。宏道做詩主張“信腕信手”,此篇散文也是他“直抒性靈,不拘格套”的表現之一。

拙效傳

萬曆二十七年己亥(1599)至二十八年在北京時所作。此篇受《莊子》影響,認為人之患在於“有用”。標題用了“拙效”,就是笨拙的效用之意。

石公曰〔1〕:“天下之狡於趨避者〔2〕,兔也,而獵者得之。烏賊魚吐墨以自蔽〔3〕,乃為殺身之梯〔4〕,巧何用哉?夫藏身之計,雀不如燕;謀生之術,鸛不如鳩〔5〕。古記之矣。作《拙效傳》。”

家有四鈍仆〔6〕:一名冬,一名東,一名戚,一名奎。冬即餘仆也。掀鼻削麵,藍眼虯須〔7〕,色若繡鐵〔8〕。嚐從餘武昌,偶令過鄰生處,歸失道,往返數十回,見他仆過者,亦不問。時年已四十餘。餘偶出,見其淒涼四顧,如欲哭者,呼之,大喜過望。性嗜酒,一日家方煮醪〔9〕,冬乞得一盞,適有他役,即忘之案上,為一婢子竊飲盡。煮酒者憐之,與酒如前。冬傴僂突間〔10〕,為薪焰所著,一烘而過,須眉幾火。家人大笑,仍與他酒一瓶。冬甚喜,挈瓶沸湯中〔11〕,俟暖即飲,偶為湯所濺,失手墮瓶,竟不得一口,瞠目而出〔12〕。嚐令開門,門樞稍緊〔13〕,極力一推,身隨門辟,頭顱觸地,足過頂上,舉家大笑。今年隨至燕邸〔14〕,與諸門隸嬉遊半載,問其姓名,一無所知。

東貌亦古〔15〕,然稍有詼氣〔16〕。少役於伯修〔17〕。伯修聘繼室時,令至城市餅。家去城百裏,吉期已迫,約以三日歸。日晡不至〔18〕,家嚴同伯修門外望〔19〕。至夕,見一荷擔從柳堤來者,東也。家嚴大喜,急引至舍,釋擔視之,僅得蜜一甕。問餅何在,東曰:“昨至城,偶見蜜價賤,遂市之;餅價貴,未可市也。”時約以明納禮,竟不得行。

戚、奎皆三弟仆。戚嚐刈薪〔20〕,跪而縛之,力過繩斷,拳及其胸,悶絕仆地,半日始蘇。奎貌若野獐〔21〕,年三十,尚未冠〔22〕,發後攢作一紐,如大繩狀。弟與錢市帽,奎忘其紐,及歸,束發如帽,眼鼻俱入帽中,駭歎竟日。一日至比舍〔23〕,犬逐之,即張空拳相角,如與人交藝者,竟齧其指〔24〕。其癡絕皆此類。

然餘家狡獪之仆〔25〕,往往得過,獨四拙頗能守法。其狡獪者,相繼逐去,資身無策〔26〕,多不過一二年,不免凍餒。而四拙以無過,坐而衣食,主者諒其無他,計口而受之粟〔27〕,唯恐其失所也。噫,亦足以見拙者之效矣。

〔1〕石公:作者自號石公。

〔2〕趨避:快走,逃避。

〔3〕烏賊魚:也稱墨魚或墨鬥魚。

〔4〕梯:階梯,引申為緣由。

〔5〕鳩:鳥名。《禽經》:“鳩拙而安。”

〔6〕鈍:遲鈍、愚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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