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蕪湖入新安道中

萬曆四十六年戊午(1618)作於赴新安道中。這是一首寫景詩,寫詩人在新安道中所見的優美景色,流露出詩人愉悅心情。

春水平田鷺一群,黃花陌上野香熏。

若為雨霽猶屯霧,總以鬆多易染雲。

洞拂古莎來鹿女,原留新跡過山君。

馬蹄閑踏蕭森影,夜月朝曦兩不分。

春水平田鷺一群,黃花陌上野香熏——這兩句是說:春天,水田灌滿了水,一群白鷺在水裏徜徉,野外路邊黃花遍地,處處散發出幽香。

若為雨霽猶屯霧,總以鬆多易染雲——這兩句是說:為什麼雨過天晴卻又是雲霧繚繞,這是因為山上鬆樹茂密,容易屯積雲彩。

洞拂古莎來鹿女,原留新跡過山君——這兩句是說:山洞野草拂動,翠綠可愛,好似依舊能夠招徠鹿女仙遊;山原上有夜遊的老虎剛剛走過留下的腳印。莎(suō):莎草。多生於濕地或河邊沙地。鹿女:《增西域記》雲:“伽藍北有仙人,隱居岩穀,仲春之月,鼓棹清流,麋鹿隨飲,感生女子,姿貌過人,惟腳似鹿,仙人見之,收而養焉。”(《四庫全書·禦定月令輯要》卷六)山君:指老虎。《易經蒙引》卷一雲:“虎是山君,其精魄甚大,夜行常一目放光,其嘯也山嶽振動,百獸屏息。”

馬蹄閑踏蕭森影,夜月朝曦兩不分——這兩句是說:馬蹄悠閑踏破森森樹影,西天夜月和東方朝陽互相映照,辨別不清。蕭森:草木茂盛的樣子。

這是一首意境優美的詩。首聯寫近景。“春水”、“白鷺”、“黃花”,一派田園悠閑美景,襯托出詩人此刻悠閑快慰的自在心情。頷聯寫山上望中之景,“雨霽”而雲不散,山坡上白雲繚繞鬆間,景色動人。頸聯用了典故“鹿女”、“山君”,給讀者描繪了一個既優美古老的世外仙境,又充滿神秘的地方。尾聯照應首聯寫早行山中的靜謐景色。“夜月朝曦”是詩人獨特的觀察,妙筆寫景,勾畫一幅清雅的山間早行圖。中道說:“有不必寫之景,不必言之情。”此詩選景新奇,豁人眼目。景物之間自然協調,色彩明麗,形成了諧和雅靜,恬淡和平的意境。

曹醫序

這是一篇贈序文。曹醫,名、字不詳。

有可以名於世者,必有自得於己〔1〕。不自得者,浮涉淺嚐,聊以應世之耳目。道也、事也、技也,一也。自得者,能用法,能使法為我用,能離法而自立法,慧力之所變化宜爾〔2〕。初乃驚耳目,久而安之神之。曹子之於醫也,從折肱而得之〔3〕,乃積精研慮〔4〕,象合意比〔5〕,以心稽冊〔6〕,以冊審心〔7〕,如是者有年,然後大放其意之所深入而馳騁焉〔8〕。世之耳視者〔9〕,以曹子舍法而用意,若禦螭擒虎〔10〕,而不知其為合鑾按節之技也〔11〕。嗟乎!天下事誰不然。凡守格套者,事雖敗猶以為正;凡出常調者,即事集猶垢之〔12〕。醫國醫病〔13〕,事有二乎哉?

曹子少為儒,以家難棄去,後為刀筆吏所窘〔14〕,困極。曹子心穎慧,既不能肆其力於舉業〔15〕,念屈首無伸眉時,乃盡閉諸竇〔16〕,以肆力於醫,宜其工也。夫英雄豪傑,又不出於動心忍性而能成天下事者乎〔17〕?曹子勉之。

〔1〕這是文章立論的基礎。意思是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和思考。

〔2〕這句解釋“自得”,強調“能用法”和“自立法”。

〔3〕折肱(ɡōnɡ):折斷手臂。肱,手臂。《春秋左傳注疏》卷五十六:高強曰:“三折肱,知為良醫。”

〔4〕積精研慮:積累精思,深究苦慮。

〔5〕象合意比:脈象和診斷的判斷符合。象,指脈象。意,指診斷的主意。

〔6〕以心稽冊:用心追究查驗典籍記載。稽(jī),查考。

〔7〕以冊審心:用典籍檢驗自己的思考和心得。心,此處指心得。

〔8〕這句意思是曹醫經過幾年的刻苦鑽研,終於醫術大進。

〔9〕耳視:指道聽途說之徒。

〔10〕禦螭(chī)擒虎:駕馭螭龍,徒手搏虎。比喻不切實際的空想。螭,古代傳說中沒有角的龍。

〔11〕合鑾(luán):符合鑾鈴的節奏。鑾,古代帝王車上的儀鈴。係於馬銜兩旁,馬行時振動發聲。張衡《東京賦》:“佩以製容,鑾以節塗。”

〔12〕這兩句說世人對“守格套”與“出常調”兩類人的不同態度,作者讚賞那些敢於出常調的人。

〔13〕醫國醫病:治理國家與治病救人。(同樣道理,都需要有創新和敢於出常調的魄力。)

〔14〕刀筆吏:指代辦文書的小吏。唐·駱賓王《敘寄員半千》詩:“嗟為刀筆吏,恥從繩墨牽。”

〔15〕舉業:指科舉考試。

〔16〕諸竇:各種出口。指閉門鑽研醫術。

〔17〕此句用《孟子》:“舜發於畎畝”意。

該文立論高遠,以“名於世”與“自得於己”之間的關係作為本文議論的根本。從此論點出發,推讚曹醫能夠“使法為我所用”,因此“自得於己”,成為名醫。同時中道也從曹醫的成功中得出一個人生教益,要“出常調”不能死“守格套”,這樣才能有突出的個人成就。同時中道也希望有國者也能深入思考,“醫國醫病”都需要不斷突破“常調”,發人深省。

程晉侯詩序

這是中道為友人程晉侯所作的詩序。程晉侯,名、字、號不詳。現僅能從中道序文了解其詩歌特色。這篇序文中道提出“素”、“繪”這一對範疇表達了他對直抒性靈,自然抒寫,而又保持藝術真諦的追求。

詩文之道,繪素兩者耳〔1〕。三代而上〔2〕,素即是繪;三代而後,繪素相參〔3〕。蓋至六朝,而繪極矣。顏延之十八為繪〔4〕,十二為素。謝靈運十六為繪〔5〕,十四為素。夫真能即素成繪者,其為陶靖節乎?非素也,繪之極也。宋多以陋為素〔6〕,而非素也。元多以浮為繪〔7〕,而非繪也。國朝乘屢代之素,而李何繪之〔8〕,至於今而繪亦極也。甫下筆,即沾沾弄姿作態〔9〕,惟恐其才不顯而學不博也。古之人任其意之所欲言,而才與學自聽其驅使。今之人反以才學為經,而實意緯之,故以繪掩素,而繪亦且素。然而無色,膩靡而無足觀〔10〕,予重有慨焉。

新安自伯玉先生能繪其素〔11〕,而人工為繪,文章日盛,其究令繪掩素。吾友程晉侯不然,匠心獨造,而不為才與學所驅使,其殆有靖節之意乎?靖節處於非仕非隱之間,而卒歸於隱。初應辟除〔12〕,而未嚐逃之;既而折腰〔13〕,而未始即之。彼其於世外澹也,故其為詩如其為人。今晉侯跡大類於陶,皆得恬淡之趣者也。故其詩深厚雋永,可以救世之靡靡浮誇者焉,予所以樂為述也。

〔1〕繪素:繪,指繪畫,也就是彩飾。素,質地。《論語》:“子曰:‘繪事後素。’”

〔2〕三代:指上古夏、商、周三代。

〔3〕相參:互相參半。

〔4〕顏延之:顏延之(384—456),字延年,南朝宋文學家。祖籍琅邪臨沂(今屬山東)人。顏延之在詩壇上聲望很高,和謝靈運齊名,並稱“顏謝”。十八:十分之八。

〔5〕謝靈運:謝靈運(385—433),小名客兒、阿客,後人習稱謝客。原籍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生於始寧(今上虞)。少好學,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18歲襲爵康樂公,因稱謝康樂。後出任永嘉太守及臨川內史等職。自謂才能宜參權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靈運為人豪放,一向寄情山水。他是我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山水詩人,善於用富豔精工的語言記敘遊賞經曆、描繪自然景物,多有形象鮮明、意境優美的佳句,扭轉了東晉以來的玄言詩風,對唐代的詩歌發展有一定的影響。

〔6〕以陋為素:言宋代文章過於簡易僻陋,而失去真正的質樸真趣。

〔7〕以浮為繪:言元代文章以浮華不實作為修飾,矯揉過甚。

〔8〕李何:指李夢陽、何景明。李夢陽(1473—1530)明代文學家。字獻吉,號空同子。何景明(1488—1521)明文學家。字仲默,號大複山人,河南信陽人。《明史·文苑傳》說李夢陽與何景明“倡導複古,文自西京、詩自中唐而下,一切吐棄。操觚談藝之士,翕然宗之”。可以看出兩人對明代詩風的影響。

〔9〕沾沾:亦即沾沾自喜,形容自以為很好而得意洋洋的樣子。

〔10〕這句話是說,文質不相當,或者逞才炫博的作品,隻能炫人眼目,卻不是值得珍藏的好作品。

〔11〕伯玉:指明代文學家汪道昆,字伯玉,(王)世貞同年進士。《藝苑言》曰:“文繁而有法者,於鱗;簡而有法者,伯玉。”

〔12〕辟除(bìchú):指授予官職。辟,推舉;征召。除,任命,授官。

〔13〕折腰:彎腰行禮。主要指屈身事人。淵明歎曰:“我豈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兒。”(《昭明太子集·陶淵明傳》)

在此序中,中道將各代文學按照“繪”、“素”劃分為四類。一是“三代而上,素即繪也”。這是“古之人任其意之所欲言,而才與學自聽其驅使”。這是中道推崇的藝術境界。二是“即素成繪”的陶淵明式的純真平淡。三是“繪素相參”等六朝文學。四是“以繪掩素,而繪亦且素”的逞才之文,這是最下等的“膩靡不足觀”“無色”之素。結合中道所讚賞程晉侯的“恬淡之趣”、“深厚雋永”來看,這當是中道後期的文論思想。

清蔭台記

這是中道寫家居之時,坐修竹茂鬆之中,與雅客清談的適意生活。流露出詩人出世情懷。

長安裏居左有園〔1〕,多老鬆。門內亙以清溪〔2〕,修竹從生水涯。過橋,槐一株,上參天,孫枝節可為它山喬木〔3〕。其餘桃李棗栗之屬,鬱然茂盛。內有讀書室三楹〔4〕,昔兩兄與予〔5〕,同修業此處〔6〕。兩兄相繼成進士,舉家人入城市,而予獨居此。夏日無事,乃於溪之上,槐之下,築一台。台為青槐所覆,日影不能至,因名之曰“清蔭”,而招客以樂之。雖無奇峰大壑〔7〕,而遠崗近阜〔8〕,鬱鬱然攢濃鬆而布綠竹〔9〕,舉凡風之自遠來者,皆宛轉穿於萬鬆之中,其烈焰盡而後至此;而又合於池上芰荷之氣,故雖細而清泠芬馥〔10〕。至日暮,著兩重衣乃可坐,俯觀魚戲,仰聽鳥音,予意欣欣焉。乃大呼客曰:“是亦可以隱乎!”

〔1〕長安裏:中道兄弟故裏。在今湖北公安。

〔2〕亙(ɡèn):原意連綿不斷,此處指貫穿。

〔3〕孫枝:樹上的分枝。此處看出中道刻意求新的用詞趨向。

〔4〕三楹(yínɡ):三間房子。楹,量詞,房屋一間為一楹。

〔5〕兩兄:即袁宗道、袁宏道。

〔6〕修業:原指研讀書籍,也指古人習學功課,以備科舉。業,是古人讀書寫字用的板。

〔7〕大壑(hè):大山溝或大水坑。

〔8〕近阜(fù):近處的山丘。阜,土山丘。

〔9〕攢(cuán):聚攏。

〔10〕清泠(línɡ)芬馥:形容清涼芬芳的香氣。泠,清涼。

本文妙處在於用淡雅的筆墨,將清蔭台之由來、美景、清風、雅客一一道來,融兄弟親情、朋友友情和自我誌向於一爐,淡雅精致,優美含蓄。

遊高梁橋記

這篇散文寫於萬曆二十七年己亥(1599)。高梁橋,在北京西直門外,因跨高梁河,故名。《長安客話》三記高梁河:“水急而清,魚之沉水地者鱗鬣皆見。春時堤柳垂青,西山朝夕設色以娛遊人。都城仕女籍草班荊,曾無餘隙,殆一佳勝地也。”(參見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第590頁)

高梁舊有清水一帶,柳色數十裏,風日稍和,中郎拉予與王子往遊〔1〕。時街民皆穿溝渠淤泥〔2〕,委積道上,羸馬不能行,步至門外。

於是三月中矣,楊柳尚未抽條〔3〕,冰微泮〔4〕,臨水坐枯柳下小飲。譚鋒甫暢〔5〕,而飆風自西北來〔6〕,塵埃蔽天,對麵不見人,中目塞口〔7〕,嚼之有聲〔8〕。凍枝落,古木號,亂石擊。寒氣凜冽,相與禦貂帽,著重裘以敵之,而猶不能堪,乃急歸。已黃昏,狼狽溝渠間,百苦乃得至邸,坐至丙夜〔9〕,口中含沙尚礫礫〔10〕。

咦!江南三月,草色青青,雜花爛成野,風和日麗,上春已可郊遊,何京師之苦至此〔11〕。苟非大不得已,而仆仆於是〔12〕,吾見其舛也〔13〕,且夫貴人所以不得已而居是者,為官職也。遊客山人所以不得已而至是者,為衣食也。今吾無官職,屢求而不獲,其效亦可睹矣。而家有產業可以糊口,舍水石花鳥之樂,而奔走於煙霾沙塵之鄉,予以問予,予不能解矣。然則是遊也宜書,書之所以誌予之嗜進而無恥,顛倒而無計算也〔14〕。

〔1〕王子:王袗,字章甫,一字子靜。漢陽人。

〔2〕淤(yū)泥:河流、湖塘、下水道等中沉積的泥沙。

〔3〕抽條:樹枝發芽,長出新枝。

〔4〕微泮(pàn):微微融解。泮,融化、融解。

〔5〕譚:同“談”。

〔6〕飆(biāo)風:猛烈的風;疾風。

〔7〕中目塞口:風沙揚起,迷住眼睛,鑽進嘴裏。

〔8〕嚼(jiáo):上下牙齒磨碎食物。

〔9〕丙夜:即三更時分。《顏氏家訓·下》:“或問:‘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訓?’答曰:‘漢魏以來,謂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雲:‘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雲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為節。’”

〔10〕礫礫(lì):石子之間摩擦的聲音。礫,小石塊。

〔11〕京師:指京城。

〔12〕仆仆:形容旅途勞累的樣子。

〔13〕舛(chuǎn):差錯,違背自己的意願。

〔14〕這幾句是寫中道的自怨自艾心理。

文章不在於寫遊覽之美景,而主要寫遊覽不遂,遭遇大風沙後產生的自怨自艾心理。此文文筆優美,句式整齊,節奏明快,寫景和議論部分前後聯係自然,水到渠成。議論以自我為中心,直率不掩飾,可見出其散文與詩歌一樣,都很重視自我真實思想的抒發。

西山十記(其四)

這組散文寫於萬曆二十七年己亥(1599)。西山,即北京西部山地的總稱,屬於太行山脈。低山及山麓一帶多名勝古跡,上方山、香山、八大處、潭拓寺、戒台寺、石花洞、雲居寺、十渡等地為京西著名遊覽地。

從香山俯石磴〔1〕,行柳路不裏許,碧雲在焉〔2〕。刹後有泉,從山根石罅中出〔3〕,噴吐冰雪,幽韻涵澹〔4〕。有老樹,中空火出〔5〕,道泉幹寺〔6〕,周於廊下,激聒石渠〔7〕。下見文礫金沙,引入殿前為池,界以石梁,下深丈許,了若徑寸。朱魚萬尾,匝池紅酣〔8〕,爍人目睛。日射清流,寫影潭底,清慧可憐。或投餅於左,群赴於左,右亦如之,咀呷有聲〔9〕。然其跳達刺潑〔10〕,遊戲水上者,皆數寸魚;其長尺許者,潛泳潭下,見食不赴,安閑寧寂,毋乃靜躁關其老少耶?水脈隱見,至門左,奮然作鐵馬水車之聲,迸入於溪。其刹宇整麗不書,書泉,誌勝也。或曰:此泉若聽其噴溢石根中,不從龍口出;其岩際砌石,不令光滑,令披露山骨;石渠不令若槽臼〔11〕,則刹之勝,恐東南未必過焉。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