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石磴（dènɡ）：石台階。
〔2〕碧雲：即碧雲寺。在西山。《長安客話》三曰：“自洪光（寺）折而東，取道鬆衫中二裏許，從槐徑入，一溪橫之，跨以石梁，為碧雲寺。”（參見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第593頁）
〔3〕石罅（xià）：石縫隙。
〔4〕幽韻涵澹：清潔幽靜，演漾淡淡。
〔5〕中空火出：被火燒空樹幹。
〔6〕幹寺：靠近寺院。幹，水邊。
〔7〕聒（ɡuō）：聲音嘈雜。
〔8〕匝池紅酣：滿池紅色鮮豔的鯉魚。
〔9〕咀呷（jǔɡā）：咀嚼食物的嘎吱聲。
〔10〕刺潑：魚出水麵然後落水的聲音。
〔11〕槽臼：水溝槽。
中道散文有寫詩的筆致，能夠用尖新的文句，勾畫出靈動的物象，將眼中所見之景，渲染而出，如寫遊魚覓食：“投餅於左，群赴於左，右亦如之，咀呷有聲。”另外是散文中有人生哲理的思考，往往伴隨景物描寫自然帶出，並不作刻意的議論，因此他的散文讀後餘味悠長，令人深思。
東遊記（其十四）
這組散文寫於萬曆三十六年戊申（1608）。“東遊記”這組遊記共有三十一篇。作者在《記一》雲，回家一年多，本可以在家“優遊卒歲”，但“家累逼迫”，俗事繁多，因此出遊，因為吳越山水可以“滌浣俗腸”，其次是幾個好友可以“印證學問”等，可見本組散文特色多以考證為主。
泊湖口〔1〕，遠望石鍾、襆頭諸山〔2〕，所謂真山作假山者，恨不得遊也。石鍾有二：一曰上鍾，一曰下鍾。叩之鏗然生韻〔3〕，自成宮商〔4〕，迥異常石，故以鍾名。而子瞻直謂水石相搏之聲，此臆語耳〔5〕。及後自海南歸〔6〕，為人跋其所作石鍾山記雲〔7〕：“錢塘自靈隱至上、下天竺〔8〕，溪行兩山間，巨石累累如牛羊，其聲空礱然〔9〕，真若鍾聲，乃知莊生天籟〔10〕，無所不在。”則亦自知其語之誤矣。雖然，誤赤壁而得一賦〔11〕，誤石鍾而得一記，淋漓一時，芳潤千古，其誤何可及也！
以過關〔12〕，尼一日〔13〕，看諸山出雲幻甚。日暮，步柳林，入古廟，一叟煮茗共坐，說年來事，如天寶父老也〔14〕。
〔1〕湖口：今屬江西。湖口始建於南唐（950），因地處鄱陽湖入長江之口而得名，是“江西水上北大門”，素有“江湖鎖鑰，三省通衢”之稱。
〔2〕襆（fú）頭：古代男子用的一種頭巾。此處是山名。
〔3〕鏗（kēnɡ）然生韻：聲音響亮，而有餘韻。鏗，象聲詞，形容響亮的聲音。
〔4〕宮商：這裏指代石頭的響聲合乎音律。宮商，古代五音有：宮、商、角、徵、羽。
〔5〕肣（hán）臆語：自己臆測的斷語。肣，舌頭。
〔6〕“海南歸”：指蘇軾晚年被貶海南之事。元祐八年（1093），蘇軾被以“譏刺先朝”罪名，貶為惠州安置、再貶為儋州（今海南省儋縣）別駕、昌化軍安置。徽宗即位，調廉州安置、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元符三年（1100）大赦，複任朝奉郎，北歸途中，卒於常州。
〔7〕石鍾山記：指蘇軾散文《石鍾山記》。文中考證石鍾山名之來源是因為水石相擊而成，並說“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提出實際考察的必要性。
〔8〕天竺：即天竺寺，在浙江杭州靈隱山，有上、中、下天竺寺三座。
〔9〕礱（lónɡ）然：摩擦的聲音。礱，磨，磨礪。
〔10〕天籟：指天地間的自然音響。莊子《齊物論》雲：“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
〔11〕此句指蘇軾《赤壁賦》。赤壁：在湖北省蒲圻市（今赤壁市）境內。赤壁是著名的古戰場，東漢建安十三年（208），劉備與孫權聯合，大破曹操於此，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赤壁之戰。而蘇軾《赤壁賦》所寫的赤壁則在今湖北省黃岡市境內。
〔12〕（dānɡ）關：小地名，今屬地不清。
〔13〕尼（nǐ）：阻止；停止。《孟子·梁惠王》：“行，或使之；止，或尼之。”
〔14〕天寶父老：指“安史之亂”之後，老百姓談論天寶年間的繁華盛事。天寶，唐·李隆基的年號。（742年—756）。
中道這組散文以遊記的形式，記錄他沿途所見山川景物、風土人情、曆史遺跡以及考證隨想等，遊記除了寫景保持中道刻畫尖新，描摹傳神外，更多是處處顯露的才學。對諸多曆史遺跡做了重新的考察論證，作出自己新的結論和判斷，顯出了中道紮實的學問根底。所選這篇，文中考證了蘇軾《石鍾山記》所論證的石鍾山命名原因的錯誤，並做了新的判斷，“叩之鏗然生韻，自成宮商，迥異常石，故以鍾名”。
卷雪樓記
這篇散文寫於萬曆三十八年庚戌（1610），在公安作。中道《遊居柿錄》卷之四雲：“中郎卷雪樓已可登眺，大江浩淼，圍繞硯幾，望見遠山如畫。”
質有而趣靈者，莫如山水，而常苦其不相湊〔1〕，得其一，即可以送目而娛老。昔宗少文懷尚平之誌〔2〕，欲結宇衡山〔3〕，而其後竟止江陵〔4〕，立宅三湖上〔5〕。豈非深山道遠，飲食藥餌俱艱，於老人不宜；而三湖浩淼之波〔6〕，沾天蕩日，亦可借其秀潤，以暢性靈耶？荊州百裏，無培之山〔7〕，而惟大江自蜀來〔8〕，浪奔波騰，為天下奇觀。
中郎卜居沙市〔9〕，既治一樓曰硯北以瞰江〔10〕，其前尚有隙地。一日梯而自登其脊以望，大笑曰：“吾事濟矣！”遂於樓之前複植兩楹〔11〕，承溜而出之〔12〕，如頭上髻，使盡得江勢。舉江自蜀趨吳，奔騰頹疊，澄鮮朗耀，震蕩大地，淹潤河山者〔13〕，悉歸幾席之下。凡巴西之遠峰，夢南之芳草〔14〕，九十九洲〔15〕，乍隱乍現〔16〕。千帆競舉，驚沙坐飛，棹歌漁唱〔17〕，接響互答；霽雨旦暮，煙景萬狀。於是中郎登而樂之，而謂予曰：“宗少文棄衡山而止江陵，有以也哉！”時暑路方升，九市如炙〔18〕，而登此樓，則大江如積雪晃耀，冷人心脾，故不待其成，日夕遊焉，而字之曰：“卷雪。”
〔1〕這句話的意思是事物的“質”往往和事物的“靈趣”分開來，不會湊泊到一起。
〔2〕宗少文：名炳（424——443），南陽人。妙善琴書，精於理論。殷仲堪、桓玄、劉裕，並以主簿辟，不就。乃入廬山事遠師，築室依白蓮社，居之。既而兄藏為南平守，逼與俱還江陵，閑居絕俗，頗營稼穡以給其家。
〔3〕衡山：又稱南嶽，是我國五嶽之一，位於湖南省衡山縣。
〔4〕江陵：又名荊州城，位於湖北省中部偏南，地處長江中遊，江漢平原西部，南臨長江，北依漢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粵，古稱“七省通衢”。
〔5〕三湖：此處之洞庭湖。《巴陵舊誌》雲：“洞庭湖，一名五湖。又名三湖。三湖者，洞庭之南，有青草湖，西有赤沙湖，而洞庭周回三百六十裏，南連青草，西吞赤沙，橫亙七八百裏，因名三湖。”
〔6〕浩淼（miǎo）：形容水勢浩大無邊的樣子。
〔7〕培亞（pǒulóu）：小土丘。《洛陽伽藍記·景寧寺》：“登泰山者卑培亞。”
〔8〕大江句：指長江自四川奔流而來。
〔9〕沙市：今屬湖北。地處湖北省中南部，江漢平原西部，長江中遊荊江河段北岸。
〔10〕硯北樓：宏道在沙市居住時修建的遊樂樓台。據中道《硯北樓記》雲：“萬曆庚戌夏，中郎請告歸楚，卜居沙頭，得蔽樓葺之，名之曰硯北。”
〔11〕植：樹立。
〔12〕承溜（liù）：屋簷下承水的長槽。
〔13〕淹潤：浸泡潤澤的意思。
〔14〕夢南之芳草：指雲夢湖之南的土地。
〔15〕九十九洲：在湖北陵縣西南六十裏。分屬枝江鬆滋二縣界。《水經注》：“盛宏之曰：‘自枝江縣西至上明，東及江津，其中有九十九洲。’”
〔16〕乍隱乍現：忽隱忽現，隱隱約約的意思。
〔17〕棹歌漁唱：搖著船槳，唱著漁歌。
〔18〕九市：此處意指鬧市。
該文緊抓山水“質有趣靈”展開敘議。議論借用宗少文典故證江陵山水之“趣靈”。記敘委曲轉折，交代卷雪樓建造的前後緣由，而後即是卷雪樓之“趣靈”之美：大江之浩蕩、巴西之遠峰、漁歌之晚景、煙霞之旦暮，風光如斯，則中道弟兄之雅興高情與“尚平之懷”與之俱出。文章有詩的含蓄韻味，風神搖曳。
書方平弟藏慎軒居士卷末
這篇跋文作於萬曆二十六年戊戌（1598），是中道一篇較為重要的論詩作品，其中對袁宏道在明詩中的地位和影響作了精確判斷，顯出中道對宏道改變明詩風氣的肯定，同時用慎軒“字法”的奇特，讚揚其突破常規，敢於創新的精神。
戊戌之冬，伯修、中郎皆官都門〔1〕，予亦入太學。慎軒先生從蜀中來〔2〕，邸中聚首甚密。時中郎作詩，力破時人蹊徑〔3〕，多破膽險句。伯修詩穩而清〔4〕，慎軒詩奇而藻〔5〕，兩人皆為中郎意見所轉，稍失故步〔6〕，讀此諸作自見。惟字法愈出愈奇〔7〕，決為本朝第一。彼甲油膩祝允明者〔8〕，無目者也。方平其善寶之。
〔1〕伯修、中郎：指袁宗道和袁宏道。時宗道任左春坊左中允。宏道為順天府教授，居東直房（參見周群《公安三袁年表》）。
〔2〕慎軒：黃輝，字平倩，一字昭素，號慎軒，南充人。萬曆十七年進士。改庶吉士。其時館課文字，多沿襲熟爛，目為翰林體。李攀龍、王世貞七子之學行，則又改從之。輝刻意學古，以韓、歐為師，館課文稍變。時同館中詩文推陶望齡，書畫推董其昌，輝詩及書與之齊名，而博趣過之（參見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第271頁）。
〔3〕這句說袁宏道作詩突破時人（指當時王世貞後七子）的矩矱，直抒性靈的特點。
〔4〕這句說袁宗道詩歌具有穩實清麗的特點。
〔5〕這句說黃輝詩歌具有奇特而文采飛揚的特點。
〔6〕故步：走老步子。這裏指過去形成的詩歌風格。
〔7〕字法：書法作品中作字結構的法度、規則。這裏不是指詩文中的用字之法，專指書法而言。
〔8〕油膩：原意含油多的食物或東西。這裏指拘守格套的意思。祝允明：（1460——1526），字希哲，因右手有枝生手指，故自號枝山。祝允明能詩文，尤工書法，名動海內。他和唐寅意氣相投，玩世狂放。與唐寅、文徵明、徐禎卿並稱為“吳中四才子”。與文徵明、王寵同為明中期書法家之代表。他的楷書早年精謹，師法趙孟頫、褚遂良，並從歐，虞而直追“二王”，他的草書師法李邕、黃庭堅、米芾，功力深厚，晚年尤重變化，風骨爛漫，人稱：“枝山草書天下無，妙酒豈獨雄三吳！”《名山藏》說：“允明書出入晉魏，晚益奇縱，為國朝第一。”
文章行文平和，語氣和緩，見解精邃，眼界高遠。
書黃筌花鳥冊
這則跋文是中道後期文學理論轉向的一個反映。公安派詩歌“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風氣帶來了一些負麵影響，當時詩壇出現了鄙俚公行，不講法度的局麵。
昔人謂徐熙寫生〔1〕，黃筌嗤其無法〔2〕，則筌疑宜為法縛者。此殊不然。浣紗女入越後宮後〔3〕，舉止皆合法相〔4〕，較在若耶溪上〔5〕，不更研也？觀筌此畫，於規矩內神情奕奕生動，何嚐不兼野逸之趣？世專以富貴目之，謬矣。彌遠詩不多見〔6〕，亦自有致。歲杪過元洲社兄處〔7〕，偶出此卷，卷中花鳥，階下竹石，互相映帶，真快人也。
〔1〕徐熙：五代南唐畫家。他出身江南名族，一生以高雅自任而不肯出仕。善畫花竹、禽魚、蔬果、草蟲。他經常漫步遊覽於田野園圃，所見景物多為汀花野竹、水鳥淵魚、園蔬藥苗。每遇景物，必細心觀察，故傳寫物態，皆富有生動的意趣。
〔2〕黃筌：五代·後蜀成都人。擅花鳥，兼工人物、山水、墨竹。所畫禽鳥骨肉兼備，形象豐滿，賦色麗，鉤勒精細，幾乎不見筆跡，似輕色染成，謂之“寫生”。與江南徐熙並稱“黃徐”，形成五代、宋初花鳥畫兩大主要流派。黃筌多畫宮中異卉珍禽，徐熙多寫汀花水鳥，故有“黃家富貴，徐熙野逸”之諺，對後世花鳥畫影響極大。
〔3〕浣紗女：指西施。西施曾在溪邊浣紗，故稱為浣紗女。
〔4〕法相：符合標準儀表。此處指宮廷規矩和舉止。唐·皮日休《公齋四詠·鶴屏》詩：“貌既合羽儀，骨亦符法相。”
〔5〕若耶溪：傳說西施浣紗的河流。在今浙江紹興。
〔6〕彌遠：中道詩社好友。
〔7〕歲杪（miǎo）：年末。杪，指年月或四季的末尾。
中道一麵希望保持公安派詩歌的“性靈”之美，同時也呼喚那種講究詩法傳統的含蓄蘊藉。因此該文讚賞黃筌“於規矩之內神情奕奕生動”的美學風格。該跋文雖然短小，寫的卻嚴謹，有法度。“疑”暗含對“昔人”看法持不同意見的態度，提出論點。“此殊不然”，直接立論，立場正大。“浣紗女”例證自己雙美之說。因此結論合理、實在。
《遊居柿錄》之一
本文為日記體山水小品文。《遊居柿錄》是袁中道在萬曆三十六年戊申（1608）秋冬至萬曆四十六年戊午（1618）近十年間的筆記。這期間他遭遇很多不幸，宗道、宏道先後去世，其父親也在萬曆四十年去世，加之身體健康欠佳，因此他開始漫遊南方山水，一方麵排遣逝親的傷痛，一方麵為了調養身體。《遊居柿錄》取名起因其一是柿子耐寒，其味苦澀，書名為《遊居柿錄》，正反映他當時的落寞心情，而又有自勉之意。其二，中道佞佛，“居柿”與居士諧音，加上“遊”，則為遊方居士的意思。
舟中望澧州嘉山〔1〕，山雖不竦秀〔2〕，而多深鬆。自此兩岸多垂楊，漁家櫛比〔3〕。近津市愈清澈〔4〕，下了了見石子，石上多綠苔如髯鬣〔5〕，隨流蕩漾，又如長麈尾披拂，故水映而成綠。乃知有山出水多綠，以下多石苔故也。若沙泥為底，水多渾，無綠色也。對岸關山〔6〕，其上為彰觀山〔7〕，道書四十四福地〔8〕。宋明道中〔9〕，黃道衝、範靈二仙飛升處也〔10〕，上有寧極觀〔11〕，今敝。關山阿有大同寺〔12〕，依山臨流，喬鬆曲抱。殿後漸高，趿而上〔13〕，見大鬆一株，圍之正得十尺，十餘年來見鬆無大於此者。俄寺僧出肅客〔14〕，請予入方丈，草屋泥牆，宛若農家。置酒，頗清洌，為飲數杯。予舟中酒亦至。遂至鬆下，坐石上共飲。強僧來，僧已醉，惟張口欠伸而已。晚登絕頂，大約山不甚秀，獨鬆樹幾百萬，如城如陣，亦是諸山所無，小童爆竹〔15〕，山應穀答。日已暮，下河岸，遇一老叟，譚農桑事，出佳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