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澧州：因澧水貫穿全境而得名。位於湖南省西北部，澧水中下遊，洞庭湖西岸，是湘西北通往鄂、川、黔的重鎮，素稱“九澧門戶”。
〔2〕竦（sǒnɡ）秀：高峻而秀美。竦，同“聳”。
〔3〕櫛比：像梳子齒那樣密密地排列著。櫛，梳子、篦子等梳頭發的用具。
〔4〕津市：據中道《澧遊記》：“從涔水交會之處，西上十餘裏，有千家之聚，名曰津市。”津市今屬湖南省。
〔5〕髯鬣（liè）：胡須和鬃毛。
〔6〕關山：小山名。
〔7〕彰觀山：山名，在今湖南省澧州。
〔8〕福地：道教指神仙居住的地方。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此處排為第四十四福地。
〔9〕明道：宋仁宗在位年號之一。時間1032——1033年。據《四庫全書·大清一統誌》卷二百八十七載，黃道衝、範靈升天在乾道年間。這就相差一百多年。
〔10〕黃道衝、範靈：宋時兩得道升天的仙人。《四庫全書·大清一統誌》雲：“黃道衝，彰觀山真人，乾道中仙去。又有範靈亦居彰觀山得道。”
〔11〕寧極觀：道觀名。
〔12〕大同寺：在今湖南省津市澧水關山之西側。
〔13〕踄趿（bùtā）：踄，行，行走。
〔14〕肅客：僧人迎客的禮節。恭敬地接引客人進入禪殿。
〔15〕這句意思是中道讓小童燃放爆竹取樂。
所選這段為萬曆三十七年中道遊澧州嘉山的遊記。中道善於選取對象的獨特之點寫。一是緊抓“水”寫，寫水苔，水綠，及水清澈。再是寫此山之鬆，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這裏鬆樹多而且大。其次語言尖新優美，如水苔像“髯鬣”，又像“披拂”；僧人醉後“欠伸”的憨態等。看出中道詩人手眼選景和用語在散文領域裏的體現。
《遊居柿錄》之二
萬曆四十年壬子（1612）作於公安。
天甚晴朗，買一小舟往嘉山大德寺〔1〕，寺有神僧所畫羅漢，載於誌，遂往觀之。憩於造舟處，過儺神廟〔2〕，訊舟人雲：“神甚靈，每日刑雞求福者數百〔3〕，士人有小事皆至。”俗信鬼，固其宜也。不數裏，見放鸕鶿者滿河，皆以繩束其頸，得魚則收而吐之。或得一大魚，則二三為曹，銜而出之。死則為念經咒〔4〕，以棺瘞之〔5〕，如失兒孫。楚之南洞庭為大澤，其餘小水，不計其數。居民以漁為業，所以取魚之法百端〔6〕，魚遊於江湖甚適，乃不能逃此難，可湣也夫〔7〕！此地蘆菔賤如土〔8〕，可以佐食。人不食，必欲食魚，悲夫！不十餘裏，抵新洲，山雖不竦秀，而多鬆。夫鬆柏者，山之粉黛綺羅也，山為增色矣。上岸，為澧陽舊城，土垣尚存〔9〕，三山營抱，一水如帶，今之新城遠不及也。大德寺在土城中，如寺，訊僧寺中羅漢。雲共十七軸，半為主持扃之他去〔10〕，餘六軸，神采煥發，宛有生氣，遠視益逼人。其絹素已裂，實元絹也。衣摺用筆極遒逸〔11〕，上作水紋如發。予展玩再四，真神物，不虛此一來也。此地亦名螢城，即車武子囊螢讀書處也〔12〕。
〔1〕大德寺：在今湖南澧州。袁中道為新州鎮大德寺保存的元代大畫家吳道子的十八羅漢圖所題的詩的真跡，後為該寺的鎮寺之寶。
〔2〕儺（nuó）神：驅除瘟疫的神。
〔3〕刑雞：即殺雞。
〔4〕經咒：佛教用語。又指俗家用來超度靈魂的活動。
〔5〕棺瘞（yì）：用棺材收斂埋葬。
〔6〕百端：各種捕魚的手段和方法。
〔7〕可湣（mǐn）：讓人憐憫。湣，同“憫”。
〔8〕蘆菔（fú）：似蕪菁。今作蘿卜。
〔9〕土垣：土城牆。
〔10〕扃（jiōnɡ）：自外關閉門戶的門閂、門環等器物。
〔11〕遒逸：遒勁而又飄逸。
〔12〕車武子：車胤（？—400）字武子，東晉南平郡江安縣西辛裏人。幼時家貧，捕螢數百置囊內照明夜讀。
這篇日記寫法獨特。文章首尾以觀看大德寺的羅漢畫像作起結，短章而有法度。中間則按照遊蹤作為線索，或記民俗，如“儺神廟”香火旺盛；或見景而生發出人生的感慨，如“鸕鶿”捕魚，由百姓捕魚方法多樣，引發詩人的禪悟思緒，人生何處不似魚兒一樣，“甚適”卻難逃“此難”？文章看似隨意，在隨意中處處流露出中道的詩人性靈，學人智慧，和他的悲湣情懷。看見鬆柏，他比為“山之粉黛綺羅”，是為其詩人的氣質性靈的流露。羅漢之神采，絹素之考證，用筆之精鑒則是他學問淵博和智慧的流露。文章兩個“悲夫”，滿懷感歎，是他佛禪悲天憫人的博大情懷的流露。日記筆致隨意，文情並茂，可以細玩。
楮亭記
這是一篇紀事散文。與傳統樓台類紀事散文不同的是文章不為名樓高台作記，因此就沒有有關軍國大事，百姓民生的高遠理想抱負，隻是寫個人生活愜意的情狀。與亭台樓閣散文相同的是結構基本相似。
金粟園後有蓮池二十餘畝，臨水有園，楮樹叢生焉〔1〕。予欲置一亭納涼，或勸予：“此不材木也，宜伐之，而種鬆柏。”予曰：“鬆柏成陰最遲，予安能待。”或曰：“種桃李”。予曰：“桃李成蔭，亦須四五年，道人之跡如遊雲。安可枳之一處〔2〕？予期目前可作庇陰者耳。楮雖不材，不同商丘之木，嗅之狂酲三日不已者〔3〕，蓋亦界於材與不材之間者也。以為材，則不中梁棟櫨之用〔4〕；以為不材，則皮可為紙，子可為藥，可以染繪，可以仞麵〔5〕，其用亦甚夥〔6〕。昔子瞻作《宥老楮詩》〔7〕，蓋亦有取於此。”
今年夏酷暑，前堂如炙，至此地則水風泠泠襲人，而楮葉皆如掌大，其陰甚濃，遮樾一台〔8〕。植竹為亭，蓋以箬〔9〕，即曦色不至，並可避雨。日西，驕陽隱蔽層林，啼鳥沸葉中，沉鬱有若深山。數日以來，此樹遂如飲食衣服，不可暫廢，深有當於予心。自念設有他樹，猶當改植此，而況已森森如是，豈惟宥之哉〔10〕？且將九錫之矣〔11〕，遂取之以名吾亭。
〔1〕楮（chǔ）樹：落葉喬木。葉似桑，皮可製紙。
〔2〕枳：傷害。
〔3〕“商丘之木”兩句：典出《莊子·人間世》：“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酲（chénɡ）：醉酒。
〔4〕梁棟枅櫨（jīlú）：都是房屋上的關鍵材料和部件。梁，屋梁。架在牆、柱上承托屋頂的橫木。棟，房屋的正梁。枅，柱上承托橫梁的方木。櫨，柱上承梁的方形短木。
〔5〕（huì）：洗臉。
〔6〕夥（huǒ）：多，盛多。司馬相如《上林賦》：“萬物眾夥。”
〔7〕子瞻：蘇軾，其《宥老楮詩》說楮樹用處“略數得五六”。
〔8〕樾（yuè）：樹蔭。
〔9〕箬（ruò）：箬竹的葉子。張誌和《漁父歌》：“青箬笠。”
〔10〕宥（yòu）：通“侑”，酬答。
〔11〕九錫：傳說古代帝王尊禮大臣所給的九種器物。
文章先敘述楮樹的用途，眾人皆認為其“不才”，作者則看出其成林“快”的“才”。而後寫楮亭的優點：涼風涔涔、可以避雨、可以聽鳥等。最後是感興。借楮亭之美好，抒發了他對人才的看法和對世俗偏見的批駁。文章雖然使用了莊子的“才不才”理論，卻不是照貓畫虎的硬套，物的“才不才”不在於物的自己決定，而在於用物者是不是真正的能發現物的才能，使物盡其才而已。由此推及人才的使用，亦在於是否能夠將人才使用在適合他才能的地方，頗有啟示意義。
書遊山豪爽語
本文選自《珂雪齋集》卷之二十一。文章以對話引頭，批評了當時社會上一種盲目模仿學習名流行為的風氣，指出那些名流人士有不同常人的行為方式，要麼是自在的天性，要麼是迫不得已，而一些淺薄後學，不考察那些人特立獨行行為的根源，模仿前人做法，必定會招致被人恥笑的後果。
遊山次，有友人雲：“先上山時，予向草中熟眠一覺，甚快”。予曰：“公欲以一覺點綴山景爾，非真睡也，予親見公目未合耳”。其人大笑。予曰：“凡古來醉後弄風作顛者〔1〕，固有至性。其中亦有以為豪爽而欲作如是態者。若阮籍之醉〔2〕、王無功之飲〔3〕，天性也。米元章之顛〔4〕，有欲避之而不能者。故世傳米老《辨顛帖》〔5〕，而世乃以其顛為美，欲效之，過矣！雲林之癖潔〔6〕，正為癖潔所苦，彼亦不樂有之。今以癖潔為美而效之，可嘔也。”
昔有一友人，以豪爽自喜，同入西山〔7〕。時初春，乃裸體跣足〔8〕，入玉泉山裂帛湖中〔9〕。人皆詫異之，彼亦沾沾自喜。過數載，予私間之曰：“卿往年跣足入裂帛湖，可稱豪爽。”其人欣然。予再問之曰：“北方初春，冰雪棱棱，入時得無小苦耶？幸無欺我。”其人曰：“甚苦。至今冷氣入骨，得一腳痛病，尚未痊也。當時自為豪爽為之，不知其害若此。”然則世上豪爽事，其不為裂帛湖中濯足者寡矣。
〔1〕弄風作顛：即弄瘋作顛。
〔2〕阮籍之醉：阮籍，三國魏詩人。字嗣宗。陳留尉氏（今屬河南）人。據記載阮籍本有濟世誌，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雲雲。
〔3〕王無功：初唐詩人王繢。
〔4〕米元章：北宋書畫家米芾。因舉止放狂，有“米顛”之稱。
〔5〕辨顛帖：米芾被人以顛狂為由彈劾，米芾乃上書自辯。辨，通“辯”。世稱“辨顛帖”。
〔6〕雲林：元代書畫家倪瓚，號雲林子。
〔7〕西山：北京西郊著名遊覽勝地。
〔8〕跣足：光腳。
〔9〕玉泉山裂帛湖：明代《帝京景物略》載：“玉泉山根，碎石泉湧，去山不數武，裂帛湖也。泉迸湖底，狀如裂帛，渙然合於湖。湖方數丈，水澄以鮮，漾沙金色。”
文章論點突出，論據正反結合，給人很大的啟發。
一瓢道人傳
這是一篇民間傳奇人物的傳記。
一瓢道人〔1〕，不知其名姓，嚐持一瓢浪遊鄂嶽間〔2〕，人遂呼為一瓢道人。道人化於澧州〔3〕。澧之人，漸有得其蹤跡者，語予雲：“道人少讀書，不得誌，棄去，走海上從軍。時倭寇方盛〔4〕，道人拳勇非常，從小校得功〔5〕，至裨將〔6〕，後失律畏誅〔7〕，匿於群盜，出沒吳楚間，久乃厭之，以資市歌舞妓十餘人，賣酒淮揚間，所得市門資，悉以自奉，諸妓更代侍之。無日不擁豔冶，食酒肉，聽絲竹，飲食供侍，擬於王者。又十餘年，心複厭之，亡去，乞食湖湘間。後至澧，澧人初不識，既久，出語顛狂，多奇中，發藥有效。又為人畫牛。信口作詩，有異語，人漸敬之。饋好衣服飲食〔8〕，皆受而棄之，人以此多延款道人。道人棲古廟中。一日於爐灰裏取金一挺，付祝雲〔9〕：‘為我召僧來禮懺’〔10〕。懺畢，買一棺自坐其中，不覆，令十餘人移至城市上，手作拱揖狀，大呼曰：‘年來甚擾諸公，貧道別矣。’雖小巷間，無不周遍，一市大驚。複還至廟中，乃仰臥命眾人曰：‘可覆我’。眾人不敢覆，視之，已去矣。遂覆而埋之。舉之甚輕，不類有人者”。餘聞而大異焉。
人又問曰：“審有道者〔11〕，不宜淫且盜〔12〕；淫且盜者，又不宜脫然生死。餘大有疑，以問子。”餘曰：“餘與汝皆人也，烏能知之？夫濟顛之酒也〔13〕，三車之肉也〔14〕，鎖骨之淫也〔15〕，寒山、拾得之垢也〔16〕，皆非天眼莫能知也。古之諸佛，固有隱於豬狗中者，況人類乎？予與餘何足以知之哉！”
〔1〕一瓢道人：姓氏名字不詳。
〔2〕鄂嶽間：指湖北湖南一帶。鄂，湖北鄂城，代指湖北。嶽，南嶽衡山，代指湖南。
〔3〕化：化緣，化齋。澧州：地名，明洪武九年，隸常德府，在今湖南境內。
〔4〕倭寇：古代日本海寇。日本古稱倭奴國，故中國古代史籍將這些日本海寇以及後來與之勾結的內陸奸民，通稱為倭寇。自元末至明萬曆年間，一部分日本武人、浪人（流亡海上的敗將殘兵）、海盜商人和破產農民，不斷侵擾中國、朝鮮沿海地區，前後曆時達三百年之久。
〔5〕小校：古代軍隊裏較低的軍階。
〔6〕裨將：副將。
〔7〕失律畏誅：沒有按規定辦事，怕被斬首。
〔8〕饋：贈送，送給。
〔9〕祝：指廟祝，舊時廟裏管理香火的人。
〔10〕禮懺：佛教用語。指念經做法事。
〔11〕審：確實、果真。
〔12〕淫且盜：淫亂而且偷盜。這些都是與佛法戒律嚴重衝突的事情。
〔13〕濟顛：宋末僧人，名道濟，佯狂不拘細節，飲酒吃肉，遊行市進間，人以為顛，故稱濟顛。
〔14〕三車：即三車和尚，唐代高僧窺基的別號，曾從玄奘譯經。性豪侈，不忌酒肉。
〔15〕鎖骨：女尼，自謂菩薩化身，供男子淫欲而傳道。圓寂後全身骨節鉤連如鎖。
〔16〕寒山、拾得：唐代二僧，皆喜作詩，又狀類瘋顛，不拘小節。
文章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介紹一瓢道人的生平事跡，以“厭之”作為線索，寫道人平生經曆的種種奇特經曆：讀書，不得誌，接著覓軍功；軍功有了，卻不受約束；再做強盜，而後又做了日日飲酒、食肉、擁美人的酒店主人，還不能適意，最後是遁入空門，做了化緣道人。這是一瓢道人由“厭之”而適意的人生軌跡，也是中道所追求的那種放任自流，隨緣自適狂禪的榜樣。因此第二部分，中道借旁人之口發議論，批駁墨守成規的一切世間戒律，隻要證得大道，不在於一些固定的格式和法則。這也反映了公安派“直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