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大舅16(3 / 3)

“三千三吧。這病還不知拖到啥時候呢。”

“以後成了親家,這邊能幫襯的,會幫襯的。親家,再少點吧。”

“不是我……唉,那就三千二吧,不能再少了,我回去交待不了啊。”

“給個整數吧,三千。親家。”

“三千二。不能再少了。”

“都要活呢。”

“三千一百五。總得叫病人最後吃點好的吧。”

“三千整。”

“三千一百五。不能再少了,否則,我可得走了。”

阿根叔望了一眼祥林嬸,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阿根叔便哈哈大笑起來:“得罪了,來抽支煙,就這麼定了。親家。”

賈秋豔的舅也強作著笑了笑,接過煙點上。

又說了一些彼此的苦惱,阿根叔說:“親家,在這住兩天吧,兩天後,咱把錢湊齊了,也好給病人治病。”

“今天不行嗎?”

“這麼多,一時哪拿得出來。”

安排賈秋豔的舅舅和阿盲住在新屋,秋豔和祥林嬸住在一起,叫林旺去別人家借宿,他說還是回老屋住,和牛在一起吧。

接下來就是湊錢。

祥林嬸回了趟好多年沒回的娘家,找她親哥去借錢。走之前,她到老屋給林旺說:“先把牛賣了吧,以後我還給人錢。”

林旺不語,低著頭一個勁抽煙。

祥林嬸站了一陣,就走了,去娘家借錢。

林旺把牛牽到清水河裏,給牛洗了個澡,直接到鎮上去賣了。母牛身架大,年齡輕,賣了整一千元,肚子懷的牛犢,也賣了二百塊。他揣上一千二百塊錢,用手按住衣袋,從鎮上一路哭了回來。

牛是莊戶人的重要財產。

祥林嬸借了八百塊錢,回家見林旺沒有動靜,便去了老屋,見他靜靜地躺在老屋的土炕上,屋裏沒有了牛。

她問把牛賣了?

林旺坐起來,從衣袋裏掏出淚濕的錢。遞給祥林嬸,沒有言語,又抹開了眼淚。

祥林嬸捏著錢,輕聲說了句:“我欠你的,一定要還。”

淚也湧了出來。

從阿根叔和二嬸家各借了幾百,還有原來湊的準備娶蘭蘭的錢,總算湊夠了三千一百五十塊錢。

割了兩斤肉,打了一斤酒,開了個酒席,把事定了。

把錢交給賈秋豔的舅,阿根叔突然問了一句賈秋豔的舅。

“聽口音,你們不像石河子的人?”

賈秋豔的舅說:“哪有正宗的新疆人?都是從內地過來的。”

阿根叔點著頭,心想也在理,新疆人的口音南腔北調,什麼地方的人都有。

賈秋豔的舅數過錢後,很無奈地說:“這回去可咋交特啊,這點錢,給秋豔尋的男人還是個……瘸子。”

但還是揣上錢走了。

三天後,祥林嬸擺酒席給阿盲和秋豔舉行了婚禮。她終於給兒子娶上了媳婦,雖然欠了一犬堆債,但她在酒席上還是笑得很響亮,一直壓在她心頭的大事終於得到了解決。

隻有林旺哭喪個臉,悶頭抽煙喝酒,他心疼他的牛。

村裏人也都高興,樣林嬸給兒子娶了個漂亮媳婦,逗林旺說:“一頭牛換個漂亮媳婦,你還虧了嗎?”

林旺不吭氣。

阿盲和秋豔入了洞房。晚上林旺要到老屋去睡。被祥林嬸攔住了:“牛賣了,你去做啥?別難過了,以後再買牛吧。”

林旺說:“以後,你再別說還我錢的事了,我欠阿盲一個媳婦哩。”

祥林嬸說了聲:“老不死的?”算是回答了林旺。

一夜,她和林旺都沒睡著覺。林旺還想著他的牛,不斷地流淚。祥林嬸卻思謀著,欠的這幺多的錢,可咋還呀?

“林旺的錢,一定要還的。”她在心裏想道。

給兒子娶上了媳婦,並且是一個漂亮的閨女,祥林嬸心情一下好了起來,她覺著人活著還是很有意思的。特別是看著兒子,臉上有了喜悅,對林旺也客氣了,雖然沒有叫爹,卻給他遞煙端飯了。

“這才像一家人。”她心裏想著,“我對得起阿盲他爹,了卻他的心願了。”

尤其是兒子。她想著,她害了兒子的腿,是出於無奈,現在,兒子總算沒吃虧。

媳婦秋豔,人勤快,嘴也甜。祥林嬸打心眼裏喜歡,心想著,到時秋豔給她生個孫子,這日子還有啥說的。至於借的錢,慢慢還吧。

她又想法借了些錢,買了幾隻羊羔養上了,想著以後再買些雞鴨什麼的,清水河邊,有的是草,她和林旺幹不成重活,放羊放鴨的活又不費力,慢慢攢錢還賬吧。

有啥愁的?祥林嬸心情開朗,時不時觀察著秋豔的肚子,有時私下也問兒子,媳婦有了沒有?兒子羞紅了臉,借口就躲了。

眼看著兒子媳婦,出出進進,樣林嬸心裏美滋滋的。見秋豔一臉平靜,心裏感歎媳婦懂事,雖然嫁給兒子,她有點虧,但都是給逼的。有時,她叫住媳婦,對她說,也不知你娘的病怎麼樣了,語氣裏全是關心和愛護。

“等過一陣子,叫阿盲陪著你,回去看看你娘。”祥林嬸對兒媳說。

秋豔感動得哭了,不斷地點著頭。

初冬的第一場雪降了下來,原野上白白點點,沒有被雪完全覆蓋住,但還是能看出。

冬天到了。

這天,秋豔給祥林嬸說,她想到鎮上去發封信,問候一下她娘的病情。

祥林嬸答應了,叫阿盲一起去。秋豔也高興阿盲一起去鎮上,好給他買件衣服。

祥林嬸目送著兒子和媳婦一起走出村口,媳婦不斷地給兒子拂去頭上的雪花。

賈秋豔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到晚上時,隻有阿盲一個人滿頭大汗地回來了。

阿盲臉色蒼白,隻說他們發了信後,秋豔要去廁所,一進去,再沒出來。他等了半天,托人進去看了,沒找到秋豔的影子,一直找到天黑,也沒有找到人。

“天哪!”祥林嬸捶胸頓足地了一聲,倒在炕上,氣喘不過來了。

村人聞訊趕來。

林旺急得說不出話來,臉紅脖子粗地叫上阿盲要去鎮上找人。

阿根叔大罵著:“騙子,我們給騙了。”推開林旺。叫上幾個年輕人,套上一輛牛車,拉上阿盲,連夜去了鎮上。

第二天天亮,幾人回到村子說沒有找到人,阿根叔和阿盲搭車去了北屯找人了。

過了兩天,阿盲和阿根叔回來,沒有找到賈秋豔。阿盲叫著鬧著,要到石河子去找人,被阿根叔拖了回來。

“她是騙子,肯定不是石河子人。”阿根叔說。

“秋豔咋會是騙子呢,她不像呀?”阿盲緩不過神來。

幾個上年紀的村人知道,三十歲的光棍阿盲剛嚐到女人的滋味,當然不會相信她是騙子了。

“這可怎麼過呀?”祥林嬸軟弱無力地叫道。

“認了吧!這是命!”村人勸道。

阿盲不吃不睡,樣林嬸怕他獨自去找秋豔,叫林旺跟著看住他。阿盲瘸著拐著,也走不快,天天在村頭站著,望著那條通往鎮上的路。

路上已經白了,雪薄薄地鋪了一層。媳婦跑了,兒子整天呆呆傻傻的,又欠那麼多的債,祥林嬸實在承受不了,哮喘也越米越厲害。

半個月後,祥林嬸終於忍受不下去了。她在一天早上,沒給兒子和林旺說,隻給二嬸留個活,她獨自一人去了石河子。

她知道秋豔是找不到的,但她還是到處打聽。最後,她給一家做起保姆,她琢磨有個落腳點打聽秋豔的下落,再掙點錢,為還沉重的債務,盡點微薄之力。

快到過年時,祥林嬸被那家人辭退了,人家嫌她有哮喘病,萬一出點事,擔不起責任,便給她買了車票,硬送上車,叫她回來了。

祥林嬸老了,頭發全白了。兒子和林旺都怨她不該這樣出去,他們說要出去,也應該是他們出去。

祥林嬸淒慘地笑丁笑,說:“算了吧,你們一個瘸子,一個駝背,出去能幹啥?我又不是去找人,我是去掙錢,要還債的!”

她說著,又咳嗽得喘不過氣來,不想流淚,但眼淚還是湧了出來。

祥林嬸對秋豔心已死,她愁那麼多的債怎麼還。

過完年後,祥林嬸又悄悄地走了,這回她去了更遠的烏魯木齊,坐了兩天時間的車。她打聽到,烏魯木齊請保姆的人多,就直奔那裏去了。

她在烏魯木齊做保姆隻有一個半月,因哮喘越來越嚴重被人辭退,人家負責任把她塞上車,看著車把她載走了。

祥林嬸這次回到始原,才意識到自己的病嚴重了。她又不去看,一個勁地喘著,誰勸也不聽。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出去了,她的哮喘有時會背過氣去,她想著她在人世上的時日不會太多了。

她又操辦起了她這一生沒能完成的大事:給兒子娶個媳婦。

她打聽到,那個蘭蘭又離婚了。

她對阿盲說,命中注定,隻有蘭蘭那樣的女人,才是兒子的媳婦!

阿盲堅決地說:“我不要她!我這輩於再不娶媳婦!”

祥林嬸喘著氣說:“隻要我還活著,由不得你!”

林旺一個人蹲在地上拙煙,他給準也不幫著說話。

阿盲走了。

阿盲走在一個清冷的早晨,他給誰也沒說他要去哪裏。

一個月過去,阿盲從北屯捎回話來:他在建築工地上於體力活,不為掙錢,隻為了逃避不娶媳婦。

祥林嬸已經躺著很多天了,哮喘得厲害。她聽兒子捎回的話,很絕望地坐起來,流著淚水對林旺說了句:

這輩子我欠你一頭牛,還有個小牛犢,算是欠定了。

咱們都是同齡人

溫亞軍

我給你已經說過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你要我告訴你什麼?

電話那頭傳來何達海老人固執的拒絕聲,高陽子在電話這頭愣怔了一陣,握著話筒比何達海更固執地說,何叔叔,難道你真不想弄清楚我是誰嗎?

何達海說,你是誰,與我有什麼關係,隻是,你別再來煩我了,好嗎?

高陽子怒氣衝衝地對著話筒吼道,何達海,何團長,你說我是誰?我是你的女兒!你以為我願意來找你啊,我現在比你還煩呢。

高陽子本想著對何達海發完一通脾氣,就把話筒摔了,永遠也不再理會這個讓她感到有些茫然的“父親”了,可就在她稍稍遲鈍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摔下電話時,電話那頭卻傳來了何達海急切的聲音,你——現在在哪呢?

我還能在哪?高陽子沒好氣地說,在場部的招待所裏給你這個大人物打電話等著約見你的麵呢。

你已經到了團場了?你怎麼不早說。那我馬上過來。何達海的態度立馬變得溫和起來。

不必了,何大團長,我還是去你家裏吧,我哪敢勞你的大駕呀。高陽子似乎並不習慣何達海這種前後判若兩人的轉變,在她的心目中,何達海應該還是那個倔倔的老頭。

高陽子來到何達海家裏的時候,何達海矮矮瘦瘦的身影已經站在他家的大門口等著她了。這是高陽子第一次見到何達海,她雖然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因為何達海強硬的態度,高陽子對這個倔老頭沒有好感,如果不是不得已,她想她一定不會想見到這個連聲音都拒人千裏的老頭。現在實實在在地站在了何達海的麵前,看到了何達海急切的目光,高陽子心裏卻慌了,一下子不知該怎麼辦,忙把目光從何達海的臉上移開,心想這個人就是自己從出生起就從未謀過麵的父親?與自己想象的一點都不一樣。想象中的那個團長父親應該是個高大威武的老人,從他的聲音裏都可以聽出他軍人的豪邁氣慨來,可見了本人,卻相差甚遠,人瘦小不說,背還有點駝了,高陽子本來想好了一見麵要叫聲父親的,現在卻怎麼也叫不出口了。

直到何達海把還高陽子讓進了屋裏,高陽子低著頭,不敢正視這個親生父親的臉,也許是沒有父親的日子在她的人生中太過漫長,所以乍一見這個讓她稱一聲父親的人,內心中竟滿是惶恐和陌生,不知道為何隻在這短短一瞬,她的生命中就多了一個讓她這樣稱呼的人。高陽子神情正恍惚著,何達海開了口,你——坐呀,我已經給你沏好茶水了,你愣站著幹什麼?

高陽子在沙發上拘謹地坐下,把肩上的包緊緊地抱在胸前,好像在這個時候,包才是她惟一的寄托似的。她動了動嘴,卻悄無聲息,她實在不知道對麵前的這個男人該怎麼稱呼了,就在她還沒有對他吼出自己是他的親生女兒之前,她一直稱呼他為何叔叔,可現在,她該叫他什麼呢?

何達海看出了高陽子的心思,便輕聲地問道,你——真是我的女兒?

高陽子依然低著頭,她沒有回答他問話,隻是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何達海已經激動得嘴唇都在哆嗦了,他緊緊地又問了一聲,是你媽承認了你是我的女兒?

見高陽子沒有對他的進一步問話做出任何表示,何達海才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問的實在是有些多餘,為了掩飾自己的過失,他顫顫地對高陽子又說道,孩子,你——還是叫我何叔叔吧。

高陽子卻沒有叫出口,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茶水,心裏想著他是我父親,我怕什麼呢,於是,她抬起頭來,便說道,在媽媽沒告訴我真相之前,我是應該叫你叔叔,現在就算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我也不見得就要叫你——爸爸。

何達海並沒有對高陽子這樣說話生氣,臉上的表情相反還舒展了一些,他點上一支煙,抽了一大口,才又問,你媽媽,她還好嗎?

你指的是媽媽的生活,還是身體?

何達海躲開高陽子逼人的目光,幾口把一根煙抽完了,才說,你真像你的媽媽。

高陽子說,媽媽也常這麼說呢。

何達海又點上一支煙,似乎什麼都不想說了,把目光移到窗台上的幾盆花草上,那是幾盆很普通的花草,長得不算旺盛,但卻使這個屋子有了一些鮮活的生命氣息。何達海從花草上收回目光,卻也不說什麼,一個人默默地抽著煙。

高陽子受不了這種沉默,她鼓足勇氣說道,我前幾次給你打電話,隻想弄清楚你和媽媽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才弄得像一對仇人似的。可這次,我是專門來找你,就是想問問清楚你,當年,你是用什麼手段把媽媽和常滿年叔叔他們拆散,然後,達到你的目的?

高陽子以為她說完這句話時,何達海一定會很震怒,是的,高陽子自己也明白,她這樣直截了當的詰問簡直就是對何達海的審訊和責備。

但出乎高陽子意料的是,何達海沒有震怒,臉上除了平靜甚至沒有一點多餘的表情,他也沒有直接回答高陽子的問題,而是緩緩地抽完了第二支煙,然後起身走到窗台那裏伸手去摘一個花盆裏的枯葉,但那隻枯幹削瘦的手卻有些無法控製似的微微地有點抖,費了好長時間才把枯葉摘掉,這才回過頭來,對高陽子說,孩子,你問的這些問題,你媽媽就沒有告訴你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