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說的“分配”這個詞不恰當,孩子,我沒有弄錯,這在當時一點都不奇怪,你母親沒給你講過當時她被分配的事嗎?她應該給你講述一下那樣一個年代裏那樣一個環境下和那樣的一種時代背景,那時候,組織上的需要就是個人需要,雖然真正意義上的戰場已不複存在了,但作為一個戰士,仍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啊。在當時,所有的女兵都是以組織的名義這樣分配給男人的,沒有愛情,在現在看來,那時愛情真的就是一件奢侈品,尤其是作為一個女兵。孩子,你不用感歎,也不要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不同的年代造就不同的思想觀念這是必然的,所以,在那樣的特殊年代裏,在那特定的曆史環境下,作為一個男人和女人,無法把握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不過我覺得我還是幸運的,因為最後我得到了你母親。但如果不是我對你母親的喜愛戰勝了我心中的怯弱,我就不會有勇氣拉著馬科長一起去找師長政委,坦誠我掩藏在心裏最深處的這段感情,那麼,你母親肯定會成為關副師長第二個老婆的,你母親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她最聽組織的話了,像她那樣對革命忠心耿耿的大學生,都把組織看得比生命還重。
我扯遠了嗎?孩子,我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隻要一提到組織呀革命呀,就不大感興趣,但是孩子,你是知道文化大革命的,雖然那時候你還小,但你對中國真正的革命者是應該有所了解的,是吧,你點頭了,就說明我這個老頭子不是胡說了。你不要急,我肯定要給你講我和馬科長去見師長政委時的情景。我這個人脾氣直,遇事急躁,我前麵給你也說過,如果不是脾氣太過急躁,我在阿爾金山剿匪時也就不會輕易受傷了,當然不受傷也就沒有後來的與你母親相遇和結合了。我一直認為人的脾氣與人的生命是相粘著的,隻有在生活的曆練中被改變,在生命的消耗中慢慢被磨滅。就像我現在,你也許還能看到一點我從前的影子,可那隻是一點影子了,我還是被生活改變了許多。但當時我還沒被改變。我拿著馬科長造好的花名冊,要他和我一起去找師長政委,他不願去,我硬拉著他去的,到了師長那兒,正好政委也在,我見兩位首長都在,就像個炮筒子似的把馬科長造的花名冊遞了上去,並且一點也不顧忌地說出了我的反對意見。沒想到師長看過花名冊後,一點也不著急地對我說道,何團長,你有意見可以提,但你沒有權力反對組織科擬定的這個花名冊。我對師長說,我的意見就是反對,既然我無權反對,那還提什麼意見呢?我說話這麼衝,師長卻一點沒有生我的氣,隻是一個勁地搖著頭。這時,政委卻對我說,老何,你要相信組織,組織上正在考慮給你解決婚姻問題呢。我說政委,我肯定相信組織,我何達海打了十幾年的仗,什麼時候不相信組織了?但這事,你們無論如何得聽聽我的反對理由,組織上總不能不聽我的不同意見吧?政委走過來,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說,老何,你在打仗時有時為了爭個頭功,死纏硬磨我們都習慣了,那時大家都在拿命在戰場上拚嘛,誰不願意立個頭功呢。可現在已經是和平年代了,你怎麼還是這樣呢?我說,政委,這事可不是打仗,我不說出我的意見不行啊。師長卻嚴厲地對我說,有什麼不行的,目前咱們部隊女兵少,這次沒有給你考慮到老婆,是因為還有比你職務高的,比你年齡大的,你的事可以先緩一緩嘛。這樣你就有意見了?若大家都照你這樣子,光考慮自己,我們還怎麼革命?打仗要服從組織,別的事也要聽從組織的意見。否則,我們還算什麼隊伍?我發現師長真的有點動氣了,愣了一下,但還是不顧一切地說道,師長,我不是光考慮自己,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我和高藝楠--認識的早。
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那次在阿爾金山剿匪後,我負傷後,在戰地醫院……
這還算早哇,師長打斷了我的話說,我和政委,還有關副師長,在高藝楠同誌一分到我們師,就認識了,比你早多了,這個,馬科長可以作證吧。
馬科長連忙點了點頭。
我急道,這怎麼能算?高藝楠分到咱們師,肯定要向你們首長報到的。
那你負傷了在醫院住個院,就算了?何況高藝楠也隻是服從調配去照顧你的,也是公事公辦。
我……
政委忙打圓場,好了好了,老何,你別再說了,你的心情組織上能理解,你可是個一團之長啊,要服從組織,也要相信組織,在現在的這事上就別瞎摻合了。
誰瞎摻合了?我梗起了脖子,和政委強上了,我隻是來向首長說明我的意見,兩位首長可能還不知道吧,高藝楠她--早就是我的--人了!
當時的情形我很被動,沒辦法,我一急,就說成這樣了。果然,我這麼一說,師長和政委比我還急,他們瞪大了眼睛問我,何達海,你胡說什麼?
我咬了咬牙,心想著反正已經這麼說了,要收回說出的話,肯定會弄得更糟糕,便來了個順水推舟,兩位首長,咱們的紀律上可沒有規定,打仗期間不準咱找老婆吧?
師長說,何達海,你可不要詐我?如果發現你說的是謊話,我可不會輕饒你的!
我心裏一下子就慌了,心裏虛著,嘴上卻沒有鬆勁,我說師長,你要不相信,可以問問人家高藝楠同誌,這麼大的事,又是這麼個事,我怎麼敢--說謊呢。其實,好多人都知道,我們換防到了喀什後,高藝楠同誌經常到我們團去哩……
師長不吭氣了。我望望師長,又看著政委。政委嗬嗬笑了幾聲後,說,看這事弄的,何達海,還真有你的,我沒想到,你何達海這麼老實的人,還有這一手。
政委這麼一笑,我心裏更虛了,為了掩飾我的心虛,我也笑了笑說,政委,看你說的,我何達海也是三十六七的人了,要是不打仗,兒子都該十幾歲了。
政委歎了口氣,是呀,這仗打得,擔擱了多少事啊,現在好了,仗總算打完了,但接下來的事,不比打仗輕鬆啊。
我當時沒有弄明白政委歎氣的真正意思,隻當成首長是為幹部們婚姻的事犯愁,我心裏也挺不是個味的,心想著自己這樣做,是過分了,給首長們增添了負擔,但又一想,如果我不這樣,你母親就是關副師長的老婆了,我都不敢想,如果沒有了你母親,我的生活就沒有了色彩,那樣的話,我真不知道我今後會怎麼做。因為,時隔不久,組織上做出了一件讓人非常震驚的決定,我們的命運突然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但在我沒有弄清楚政委歎息的真正意思時,我還對政委說了這麼一句,政委,我和--高藝楠的事,事先沒有給組織上彙報,組織要處理,就處分我吧。這事不怪高藝楠同誌。
政委說,現在不是你和高藝楠同誌爭處分的時候,老何,你不要再說了,這事我們還得調查一下,如果像你所說的,小高同誌和你有--感情,組織上會成全你們的,絕對不會幹糊塗事的,要是你們沒有那個--那個什麼事,處分你都輕了。
我一聽政委說真要去調查,心更慌亂,嘴裏含糊地說,首長,女同誌麵薄,這種--事,怎麼說呢,人家女同誌怎麼好--承認呢,這女同誌……
好了好了,師長打斷我的話說,何達海,你現在不要再說了,有話留著等調查完了再說吧。
你說什麼,我膽子大?孩子,當時的情形膽子不大行麼?再說了,人一急,什麼話都敢說,就像打仗一樣,急了,什麼想法都會有的。你這話問的對,我怎麼能不擔心你母親這麵呢?我喜歡她是事實,她是不是喜歡我也隻是我的猜測,她從來也沒向我暗示過什麼呀。她要是在組織調查時來個一口否認,我可就慘了。不過,我當時是抱著最壞的打算,要是你母親生氣,把我揭穿了,我也沒有辦法,隻好聽候組織處理了,誰讓我連她的意見都沒的聽過的情況下,就自作主張拿這麼大的事胡說呢,又是對你母親這樣有文化的女人,我這樣做,簡直是在汙蔑她的人格。我從師長那裏出來後,心裏越想越後怕,怕惹怒了你母親,組織上知道了真相處理我,我把人丟完了是小事,從此你母親恨上我,恐怕我以後連她的麵都見不著才是我最無法忍受的。
但是,孩子,我很幸運,我說我很幸運,是因為你母親她沒有揭穿我。我當時不知道你母親對組織上是怎麼說的,反正組織上不但沒有處理我,並且同意了我和你母親的婚姻。後來,我曾問過你母親,問她是不是給組織上“承認”了我們莫須有的那種關係,你母親說,當時她聽了組織上轉達給她我說的話,心裏確實非常氣憤,差一點就跳起來破口大罵我,以此來證實她自己的清白了,但她不愧是有文化的細心人,內心的憤怒在臉上隻停留了一下,隨即就收回去了,她把一切都壓在了心裏,一句話都沒有給組織上說,臉上隻留下了羞澀的紅暈。這種事不回答,比回答更能說明問題,組織畢竟是組織,在這種事上,不可能強迫你母親的。我也曾想弄清楚你母親那時候心裏的真實想法,她隻告訴我,憤怒之後,她當時想的最多的,就是她一個女兒家的名聲,如果當時她失口否認了我的話,別人怎麼想,別人才不管你到底和誰有沒有發生過什麼關係呢,但別人會那麼認為,因為無風不起浪。這也是你母親後來對我最生氣的了,她說我是硬把她騙到手的,做法很下作,不是君子所為,我給她怎麼解釋,她都聽不進去。當然,這還不是你母親和我結婚了,隻過了三個多月,就要和我離婚的真正目的。
我們為什麼要離婚,你母親肯定給你講過,但我還要給你講,不管你母親是怎麼給你講的。現在,我還是要接著剛才的話題往下講,不然,我會講不下去的,因為後來離婚的事與前麵有一定的關聯。我剛講到什麼地方了?對,是你母親說我把她騙到手這裏了,我是騙了她,也騙了組織,但我真的是出於一片真心,因為我覺得我的生活中已經離不開她了,而且我也以為(雖然這種以為也可能是我給自己找的一種借口)她對我也不會一點感情都沒有。這種騙如果放在你們現在的年輕人的身上,或許可以被冠之為善意的欺騙,但那時候的人卻不會這樣認為,尤其是你母親。你母親甚至都說為了達到我自己的目的而不惜用欺騙的手段,她說我是卑鄙的,我承認我的做法的確很卑鄙,不是一個軍人,還是一個團長所為,但天地良心,我對你母親的心是誠摯的,自從在戰地醫院裏結識了你母親後,我心裏怎麼著也沒法把她放走,那種感覺,你現在也有。是吧,孩子?你現在的心境和我當年的心境何其相似啊。
好,好,我不揀你的傷心處說了,我還是說你母親吧。我們結婚後,我對你母親說,我是不忍心她一個黃花大閨女,又是從上海來的大學生,嫁給關副師長,做個二婚頭。我想用這種說法來自圓其說,其實後來想一想,我如果直截了當地告訴你母親,我就是真心喜歡她,想娶她,和她幸幸福福地過上一輩子,你母親是不是會對我的行為不會那麼反感呢?但麵對你母親,我卻說不出那些情情愛愛的話來,而寧願用一個借口來掩飾自己。沒想到你母親卻說,幹革命不能光顧個人,要服從大局。我對她說,如果說當時不是我急中生智,把她“騙”過來,那麼她會服從組織分配,嫁給關副師長了?你母親說,那當然了,如果組織上決定了,她會絕對服從的。我驚奇地看著你母親說,藝楠,關副師長都是個半打老頭了,你給我說句心裏的真實想法,你內心裏願意和一個比你年齡大一倍的人生活嗎?你母親笑了笑,我記得很清楚,她的笑不是她在醫院護理我時的那種柔和而美麗的笑,不是了,那種笑,怎麼說呢,有點兒苦澀,有點兒沮喪,還有點兒別的味道,但我不知道是些什麼味道,應該說是很接近冷笑的那種,讓我看著很陌生,很不是味。她笑過後才對我說,你真要聽我內心裏的真實想法?我說,那是當然。你母親對我說,何達海同誌,要說到年齡,你和關副師長能差多少?
我今年才三十六歲,關副師長都四十四了,他比我大了八歲呢。
對呀,你是才三十六歲,可關副師長也不過四十四歲呀,他比你大了八歲,總比你要大我十四歲要小吧?
我的心裏一振,一股涼氣直接衝了上來。我眼睛直直地看著你母親說,你是說,我和關副師長都是一個年齡段的人了?
你母親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很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何達海同誌,你真還以為你和我,是同齡人啊?
我一下子語塞,說不出話來了。在那一刻,我才從終於得到你母親的勝利中幡然醒悟,感覺到了自己真實的年齡,確實,我和你母親相差十四歲呀,我們怎麼會是同齡人呢?這種真實的感覺一出現,我就覺得自己在你母親麵前猛然蒼老了許多。十幾年的戎馬生涯,整天就知道打仗、追擊、埋伏、引誘,一個又一個的戰役,還有剿匪任務,十幾年就這麼走過來了,我從一個士兵,一步一步,都當上團長了,可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年齡和結婚放在一起思量過,或者是這十幾年過得太充足了,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的年齡是不是和自己的心態是一致的,我的意識裏自己的這個三十六就和別人的二十幾歲差不多吧。而讓你母親如此尖刻地一提醒,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是個中年人了,而不再是年輕小夥子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整天和年輕人在一起,卻在不知不覺中早已經是另一個年齡段的人了。意識到這些,我的心頭掠過了一絲悲哀。當然,這種年齡的悲哀是一閃而過的,因為,我畢竟是娶到了你母親,我的心願得以實現了,我隻要好好愛你母親,疼她,讓她過得幸福和快樂,年齡又算做什麼呢。
所以,我那時候立即裝成喜氣衝衝地樣子,對你母親說,藝楠,雖然咱們不是同齡人,可我知道你我的內心裏都早已是裝下了對方的,是吧,難道你嫁給我不是出於自已內心的願望嗎?這對我就夠了。
何達海同誌,你到現在還說這些糊塗話幹嘛,我嫁不嫁你,我能說了算嗎,你都對組織那麼做了,按你的說法,組織上把我正式分配給你當老婆了,我能不服從組織嗎?你母親是用很平靜的口吻對我說了這番話的,我知道我當時的臉色肯定變得很難看,我覺得我滿心的喜悅和滿足在你母親的話中,一點一點地變得冰涼和生硬,我簡直是為這些驚呆了,天啊,你母親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喜歡我。也許是看到我的臉色在瞬間變得十分難看,你母親也不忍心了,便又恢複了她那柔和的表情,對我說道,不過,既然我們已經成為夫妻了,就讓我們從頭開始吧,我會努力作好你的團長太太。
孩子,你急了吧,看我真是老糊塗了,說話顛三倒四,忘了事情發展的前後順序了,難怪你聽著會急呢。你母親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是另有原因的,這也不怪她,她沒有錯,錯的是我,孩子,是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好了,我還是按時間的先後順序來說吧。應該從組織上同意把你母親分配給我說起,這真是個天大的喜訊啊,一下子就把我從惴惴不安和擔心後怕中解脫了出來,我的心願達成了,當時我的那種狂喜現在想起來,都依然是那樣的真實和生動。我像換了個人似的,一下子來了精神,真想快快地把你母親接過來成親。可是這時候,卻讓中央的一個重大決定把我們全給打懵了。中央決定,新疆除獨立守備部隊外,將其餘野戰師改編成戰備部隊,開展軍屯。我們師在改編之列,突然到來的這個命令,使我們全慌了手腳,你想想,打了這麼多年的仗,戰爭終於結束了,和平的生活雖然是我們打仗的最終目的,可真的沒有仗打了,我們這些從戰場上走回來的軍人已經很有失落感了。現在,卻要我們脫下軍裝,集體就地轉業,組成生產建設兵團,去開荒種地,這誰受得了?這種打擊太大了,別說是那些打了一輩子仗的老革命了,我這個入伍近二十年的老兵,在師部的黨委會上,一聽到這個命令,當時就哭了,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在場的師團長們,也都像孩子一樣在會場上哭開了,一群大老爺們,毫無顧忌地任眼淚在臉上肆意,那氣氛好悲涼啊。要不是師長含著熱淚發了脾氣,那個會簡直就沒辦法再開下去了。哭過後,中央的決定還得執行,這一點都不含糊。我把這個決定帶回團裏傳達後,那幾天,我們團的地窩子營區裏,真像是墳地似的,到處都是一片哭聲,一幫男人在一起整天不吃不喝地哭泣,營地到處是一片很悲壯的場麵,那種消極,至今都叫人心悸。但軍人就是軍人,即使是讓我們脫下那一身軍裝,我們也義無反顧地遵循著軍人服從的天職。沒有一個人為此鬧過情緒,大家在擦幹眼淚後,都義不容辭地執行了中央的這個決定。孩子,你肯定沒法理解我們這些人,我們是軍人,軍人在戰場上可以為國捐軀,在和平年代也應該為國家做出新的貢獻,在那個年代裏,這不是大話,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