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心裏話,那陣子,大家什麼想法都有,但沒有一個人在這種事上作出超常的舉動。因為這個事,當然也中斷了我和你母親結婚的日子,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實在也沒有心思考慮結婚的事。誓師大會,表決心,舉行轉業儀式,摘除領章帽徽……然後,依照方案,我們團被分配到塔爾拉,全團人馬從喀什郊區搬到了這裏。你看到的這個塔爾拉,是現在的塔爾拉,那時候的塔爾拉是一片荒原,快三十年了,你想像不到那時候塔爾拉的模樣,幾乎沒有一棵樹,連荒草也很少,基本上全是堿灘,在這塊堿灘上,哪怕能看到一絲絲的綠色都是一種奢望。我們團來了後,按各連的編製分散開,又重新建設起我們的家--挖起了新的地窩子,當然,這次沒有挖出死人的骨頭,這裏太荒涼了,荒涼得連埋屍骨的地方都沒有,就別說從前有人在這兒住過了。地窩子挖好後,我們馬上又投入到開荒種地的緊張工作之中,那種開荒的場麵也很壯觀的,雖然我們都摘掉了帽徽領章,但還是按照部隊的建製,還穿著以前的軍裝,上工收工還按部隊的習慣排隊唱歌,吃飯也是以前的大食堂。
待我們開出荒地,第一批種子下到地裏,就開始動員一些在家結過婚有老婆孩子的老兵,給他們一定的假期,讓他們回去把老婆孩子接來,在塔爾拉紮根生存了。這時候,我也做著要和你媽結婚的準備。
說到這裏,我還得說一下我的警衛員小常,我們集體轉業後,上級規定,團以上幹部不再配備警衛員,小常自然就不再是我的警衛員了。到塔爾拉後,我把小常安排在團部當幹事,因為我和小常這麼多年來,已經分不開了,他還和我住一個地窩子,想著叫他還在我身邊工作,今後上麵再分配來女兵,我出麵給小常撮合一個,叫他也成家立業,安心過自己的日子。你說什麼?女兵,是呀,我們還叫女兵,雖然我們不是軍人了,但我們還是部隊的編製,上級不斷地會給我們從全國各地招來女兵,其實就是為我們這些光棍們找老婆,要紮根邊疆了,沒有老婆哪能安下心?
實話給你說,孩子,我這個團長都不安心呢,想著盡快把你母親接過來,成了親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日子。是啊,原來打仗的時候,顧不上想找老婆結婚的事,不打仗開荒種地了,這種願望特別強烈,你母親可能給你說過當時團場人找老婆的事吧,這事說起來,又是一串一串的辛酸淚嗬,當然,這些都隻是特定的年代裏的特殊事件,也算是我們那一代人為了建設邊疆而甘於犧牲的一種精神寫照吧。不說這個了,還是說我和你母親的事吧。我一提到結婚,這在我們團可是個大事,大家也來勁了,不僅因為我是團長,而是在塔爾拉我們是第一對結婚的,就算是第一樁喜事吧。所以,全團人都參加了,婚禮雖說辦的很簡陋,但非常熱鬧,大家唱著喊著,也給我這個新郎出了不少為難的節目。
你母親當然是小常到喀什去接過來的,我走不開呀,再說了,我還得把洞房布置一下。你說什麼,這些事可以叫小常替我來幹,我應該去喀什接你母親,這你就不知道了,你小常叔叔他幹不了那些細活,那陣子,可能是集體轉業的事還一直影響著他的情緒,他幹什麼事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沒有以前那麼能幹了。我要結婚了,得和小常分開住了,我叫人新挖了一個地窩子,做我們的新房,小常看著我們的新洞房,卻慌手慌腳的,我想著把我們的洞房盡量布置的精細點,小常來幹,我還真放心不下。我說孩子啊,你也不小了,二十好幾的人了,怎麼連這點理都不懂,你母親又不是小孩子要抱著還是背著?本來我都不準備叫小常去接她的,叫她自己來就行了,可考慮到我們團還得去喀什師部報開荒下種的情況,就叫小常去辦公事,順便把你母親接過來。是呀,我確實不懂女人的心,更是不懂你母親的心。我前麵也跟你說過了,這一輩子,我就是沒有摸透女人的心思,一句話,沒有摸透你母親的心思。
後來,在你小常叔叔出事後,我才算明白了你母親的心思,但是,我還是沒有完全把你母親這個人摸清楚,她這個人太奇怪了,和我結婚了,卻變得沉默寡言,一點都不像原來的她了,以前,我們在戰地醫院,還有在喀什的駐地,她是那麼開朗,快樂,到了塔爾拉後,她卻一直悶悶不樂,和我在一起的三個多月時間裏,和我沒說過多少話,最多的時候,就是小常出事後。那時候,我隻想著,可能是塔爾拉條件實在太差了,你母親一下子適應不了這種過於艱苦的現實生活,她是來自大上海的大學生,來到喀什就已經很難為她了,而到了塔爾拉,環境就更差了,住的是地窩子,吃的是澇壩水,環境不好,心情肯定不好。我就這樣用環境的因素來揣摸你的母親,其實是我錯了,孩子,我忘了,人對環境的接納要比對感情的接納要輕易和容易的多。你不知道,其實你母親她從內心裏根本就不想嫁給我!她的心裏其實從來就沒有接納過我的感情。這不是我瞎猜想,你不知道當時我們之間的一些情況,有些事,我也不好當著你的麵說,你問是什麼事,我看--還是不給你說了,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麼給你說呢?如果你今天來不說是我的女兒,我還真不知道,我和你母親會有你這麼一個孩子,真的。我發現你母親不是真心想嫁給我時,我曾經問過她,她說的那些話,我前麵給你已經說過了,你母親嫁給我,完全是為了服從組織的分配,當然也是我用欺騙組織的手段……
好了,不說這些了,一說這些,我就心裏難受啊。還是說說後麵的事吧。
我們結婚後,組織上為了照顧我們夫妻,將你母親從師部調到了我們團,讓她在團部當婦女幹事,可以說,你母親在調動這件事上沒有怨言,她在團部工作,也挺輕鬆的,我當時的想法是,小常也在團部,你母親一來,我們三個人工作之餘,在一起又可以像以前那樣講故事閑聊,開開心心了。但事情總不是我想的那樣,我每次把小常叫到我的地窩子裏來,我們三人在一起做飯聊天時,氣氛總是很沉悶,一點也回不到從前的那種輕鬆快樂的狀態,主要還是你母親不肯多說一句話,而且說話也總是冷冷的。小常也很拘謹,當著小常的麵,我不好說你母親,隻好對小常說,小常你怎麼變了個人似的?小常吭哧了半天才說他沒有變呀。我說那你卻像個大姑娘似的,連話都不敢說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咱們三個人又不是今天才在一起的,你怎麼像遇見了生人似的?小常吭哧著說,不是呀,主要是以前戰場上的故事都講完了,有趣的話再說也沒有趣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說,說什麼都成,人嘛,在一起紮堆就是說說閑話,東南西北天上地下,什麼不能說。小常卻說,我怕--說不好。我有點來氣地對小常說,看你這小子,都成什麼了,什麼叫說不好?你在我和你嫂子麵前,還要裝文化人了不是?小常憋成了大紅臉。那天小常走後,我和你母親第一次吵了架,我隻對你母親說了句,藝楠,你也真是的,小常也不是外人,你怎麼現在也變了呢?你母親一聽我的這句話,就翻臉了,非要問出她變成什麼樣了。我說,以前大家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開開心心的,多好。可現在,你怎麼也裝深沉了?說上幾句話就跟咽下根冰一樣,冷得讓人不舒服。你母親氣呼呼地說,你說什麼話呢?我裝什麼了?我說話怎麼冷了?你們沒話說,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也是一番好意,隻想提醒一下你母親我們三個人曾經是多麼的要好,讓她不要把小常當作外人,可倒好,被她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嗆了一通,你說,依我那火爆脾氣,能不和她吵麼?
後來,還有一次,大概是那一年的夏天吧,對,就是夏天,我和你母親當著小常的麵就吵架了。那天,我心裏特別煩躁,因為我們開的荒地越來越多,但塔爾拉嚴重缺水,開墾出來的地裏下進去種子後,玉米、穀子的苗都長出來了,可水缺得厲害,我們這裏一年裏基本上不下雨,地裏的莊稼全靠水澆灌,眼看莊稼都出來了,沒有了水,可不就完了。我正為水的事著急,和團裏的領導開了半天的會,沒有研究出個結果來,我心裏煩,就想著叫來小常,在一起說說話,可小常一來,我說了那麼多,他卻悶聲不吭,我的脾氣又上來了,站起來衝著小常就說,你是怎麼搞的,半天了連個屁都不放呢?小常的臉騰地就紅了,他看看我,就低下頭,更不知道說什麼了。這時你母親卻瞪了我一眼,對我說,你心裏煩,衝人家小常發什麼火?你母親這麼一說,我才自知剛對小常說話的口氣太硬了,為了緩和一下,我便強打精神和小常開起了玩笑,我說小常,你到塔爾拉後,確實是有點不對勁了,尤其是最近,你說咱們是什麼關係,兄弟一樣,這麼多年了,除過在戰場上外,我什麼時候給你擺過團長的臭架子?小常你說說看,是不是你這個臭小子看你哥我結婚娶了個漂亮老婆,你心裏不平衡呀?你不要不平衡,也不要著急呀,回頭叫你嫂子給你分配一個,她就是分管這事的……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你母親打斷了,她不知那來的火氣,衝著我來了:夠了,何達海,你還是說你自己吧,少埋汰人家小常,小常怎麼你了,你經常拿他灑氣?
你說這是什麼話,我怎麼拿小常灑氣了?我怎麼能叫你母親這樣說我呢,我這個人天生就是個倔脾氣,非要問出你母親說這些話的理由來,幾下,我們就吵開了。那次,我們吵的很凶,連小常什麼時候走了的,都不知道。
時隔不久,小常找到我,他提出要調到下麵連隊裏去工作,我奇怪小常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就問他原因。他說是想到基層連隊去鍛煉鍛煉,整天在團部呆著,一點都感受不到連隊裏墾荒大軍的熱鬧場麵,在團部呆久了人反而越來越沒有活力了。我對小常說,你要到連隊看那種場麵還不容易,團部不忙時可以跟著連隊去下地幹幾天活,也不用調到連隊去吧。小常說,團長,你還是讓我直接到連隊裏去工作吧,我還年輕,在連隊裏鍛煉一下,對今後的生活也有好處。也免得團裏有人覺得我靠著你的關係留在團裏淨幹輕鬆的活。再說了,咱們以後要和土地打交道呢,不到連裏去,怎麼去了解土地呀?小常說的很誠懇,也不無道理,但我舍不得他離開我,這麼多年,我已經習慣了和小常朝夕相處,我們還沒有真正分開過呢,經常喊他幹什麼都成了自然了,雖然小常到連隊裏去鍛煉,離的也不會太遠,但他到了連隊一參加勞動,我們見麵的機會就會少了,這樣還是會讓我惦念的。可我看到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強留他,就同意他去連隊了。小常去了一連,在三小隊還當了個小隊長。三小隊是一連的青年突擊隊,青一色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是全團的先進小隊呢,小常去了這樣的小隊,又當上了小隊長,對他確實是個鍛煉的好機會。
小常給我當過四年多的警衛員,不光從內心裏我喜歡這個小夥子,在有些事上,我還很偏袒他,當然,小常調到了一連當上了小隊長,這可不是我給他安排的,那是人家連隊黨支部研究決定的,我這個團長可從不隨便插手人家連隊自己的事。但這次在找水的問題上,我插了一次手,在團部各連長指導員們召開的大會上,我點名把這個找水的任務分派給了小常的這個三小隊。這是出於我的私心,是我對小常的偏袒,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他,同時也給了他立頭功的機會,他要鍛煉,要出成績,就得給他機會呀。
我說的找水任務,其實是一次非常艱難的任務。我們塔爾拉地處喀什東南麵,離帕米爾高原不算太遠,一百七十多公裏的路程吧,一百多公裏的路程在新疆不算個什麼,這個大家都知道。還是說找水的事吧,我們吃用的水全是從一條叫庫吐曼的河裏引過來的,庫吐曼河離塔爾拉不遠,問題是河裏的水沒有多少了,僅有的那點水根本澆灌不過來我們團那麼多的土地,為此,我們研究出了一個辦法,決定派人沿著庫吐曼河,走到上遊去找水源。你也知道的,新疆的水源就是雪山,隻要雪山的冰雪化了,河裏的水就多了。那時候正是盛夏,太陽強烈的光照加上溫暖的氣候,按理說,正應該是冰雪融化、水源旺盛才對,可庫吐曼河裏的卻像進入冬季一樣,河床裏的水位越來越低了。為此,我們通過師部到地方有關部門請教,說最大的可能是雪山上冰雪堵塞,融化的雪水改道了,就是說,今年的雪水,大部分不能像往年那樣如期流入庫吐曼河裏。我們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派人帶上幾門迫擊小鋼炮,尋到庫吐曼河的上遊源頭,對著雪山轟幾下,把冰雪打落下來一些,好使這些被轟擊下來的冰雪可以盡快地在太陽下麵融化,以給庫吐曼河注入一些我們急需的雪水,同時也可以解決影響雪水正常流向的冰雪堵塞問題。
你說啥,我們哪裏來的迫擊炮?這算個什麼問題,孩子,你別忘了我們還是部隊的編製,雖然開荒種地了,但武器還在我們手裏呢,隻是把武器暫時擱置了起來,拿上了農具罷了。這就是中央文件上說的,叫屯墾戍邊呀,也就是說,一旦有了戰事,我們又會放下農具,扛上槍炮,立馬投入戰鬥。你問現在,現在早不是了,邊疆又不吃緊,我們的槍炮早收回去了,我們由軍人真正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我們這一代,全都老了。
扯遠了不是,還是回到正題上來,說找水的事吧。你小常叔叔帶著他的青年突擊隊,背上小鋼炮,沿著庫吐曼河,往上遊找水去了。讓我無法預想到的是,這一去,你小常叔叔和另外五個年輕的軍墾戰士,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們被雪崩埋葬了,直到現在,都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體。你說的對,現在沒有去找,可那些年裏,每年都由師裏、團裏派出人去找過,都沒有找到,我也去了,我最親密的小常兄弟沒有能回來,我能不去嗎。追究起小常他們六個年輕的生命來,罪責最大的就是我了,是我點名要你小常叔叔他們這個小隊去的,當時,管理水源灌溉的應該是四連的事,可我要叫你小常叔叔的一連去了,是我何達海害了你小常叔叔他們六個人的生命,我傷心得哭暈過去好幾次了,我內心的痛悔就像一把利箭,時時刺得我的心血肉模糊。孩子,你豈能想象得出當時我的心理狀況是何等的脆弱,那是我兄弟一樣親近的你小常叔叔!那是五條年輕而鮮活的生命啊!是的,作為一個旁觀者,而且是與你相距那麼遙遠的一個年代發生的事情,你是不可能體會到我當時那種痛苦和自責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母親會一直用這個事來--打擊我,並且……
你打斷我,就是想說,如果當時派別的人去,葬身雪崩遇難,至今連屍體都沒有找到,我會是什麼感受,孩子,感受是一樣的,在戰場上那生生死死是那樣的平常,那是因為生死都隻在一瞬間,看著生,看著死,沒有為死亡悲痛的時間,隻能把那種失去戰友和兄弟的痛苦放在心裏。和平年代卻不一樣了,我們更多考慮的是怎樣生活的更好更幸福,誰也不願意麵對任何一種非正常的死亡。不要說你小常叔叔遇難,誰去了都是生命,都是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年輕生命啊!我怎麼能不悲痛?隻是對於你小常叔叔,因為他一直在我身邊,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一下子失去一個身邊的人,那痛的感覺當然會更深一些,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好吧,我就先說你小常叔叔他們是怎麼遇難的。其實,我不知該怎麼說呢,我一直想著,你小常叔叔他們完全可以不去冒這個險,他們找到了庫吐曼河的源頭,就是慕士塔格冰峰跟前--你說什麼,你沒聽說過這個冰峰的名字?慕士塔格冰峰可是世界上的冰山之父呀,不過,你不知道也不是你的錯,如果你小常叔叔不出這樣的事,我也不知道。
他們到了冰山之父前麵,發現庫吐曼河源頭這麵的確沒有多少冰雪了,他們選了個位置,架上迫擊炮,對著冰山轟了幾炮,炮彈像打在棉花垛上,威力不大,隻炸下來一些冰雪沫,不像他們預想的那樣,炮彈會轟得冰雪亂墜的,小常以為距離太遠,炮彈的威力沒有真正發揮出來,他就叫大家在遠處等著,自己隻帶了五個人,抬上三門迫擊炮,到冰山腳下去打。這次離得近了,炮彈打上去,巨大的冰山還是沒有什麼反應,隻飛濺下來一些冰雪碎沫,少得還沒有等到落到他們的身上,就化成了細小的水粒,濺在他們仰起的臉上。小常他們傻眼了,幾個人望著白得耀眼的冰峰,才知道人不一定能勝過天的,但他們還是準備多打幾炮,看能不能多炸些冰雪下來。就在他們裝上炮彈,準備再次開炮時,從天空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陣打雷似的吼叫聲,他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巨大的冰雪像一團團白雲似的砸了下來,他們架炮的地方很快就被冰雪吞沒了。冰山上幾千年積蓄起來的冰雪被他們的炮彈震裂了,那冰雪像等待了幾千年終於等到了它們要等的人,蘇醒過來了,便以極大的熱情來迎接這些人,隻是它們冰封的歲月太久了,都不知道怎樣來展示自己的熱情,而一任自己的感情凶猛地泛濫著,以至於隻在頃刻間,巨大的冰雪就像洪水似的把附近的幾個山頭都埋沒了,你小常叔叔他們的生命因此永遠地留在了那一片冰雪之中。等待在遠處的那些人要不是跑得快,也同樣會被冰雪吞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