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讀少了是被迫輟學。讀到高二,父母親做幹貨生意虧了本,不給我交學費。
我回到老家古鎮,自個兒學做水產生意,賣鱔魚、泥鰍、青蛙,又獨個兒跑到貴州鎮遠,想做皮鞋生意。結果皮鞋生意沒做成,身上帶的一百塊錢隻剩下了路費。我到火車站去買票,排隊排到窗口前,一掏口袋,路費沒了,不知什麼時候被扒了。
我打“溜票”混上了火車,餓著肚子回到家裏,挨了父母一頓狠罵。父親本要動棍棒教訓,但十六歲的我已和他差不多高,父親不知是不是有點怕打我不贏,還是將抓在手裏的棍棒丟了。
水產生意沒做好,皮鞋生意沒做成,我想著去學一門手藝謀生。我有個堂叔是木匠,便去投奔,要堂叔收下我做徒弟。堂叔說當木匠沒出息。他說你看我當了一輩子木匠,家裏的凳子都沒有一條好的,全是瘸腿。
堂叔其實是不肯收我做徒弟,他看著我這樣子就是個不會老老實實地學木匠的料。
無路可走了,隻有去當兵了。
一想起我當時認為自己是“無路可走了,隻有去當兵了”這話就好笑,就覺得自己太淺薄、太淺薄,對社會太無知,太不了解。當兵是那麼容易當上的嗎?是你想當就能當嗎?是隻要符合征兵條件體檢合格就行嗎?
當我對父親說我要去當兵時,父親說:“你要去當兵啊?當兵倒是件好事呢!可你能不能當上嗬?”
我說我這麼好的身體還能當不上一個兵?!
父親說:“你講要去當兵,我倒是想起了剛開始搞領取獨生子女證隻準生一個的事。當時好多人都說,隻準生一個,都是獨生子女了,以後還有誰會去當兵?都是獨生子女了不錯,可想要參軍當兵的呢,依然多得不得了,多得現在是要有關係了呢!要有關係才能當上兵呢!”
我一聽就不服,說:“當兵還要關係啊?!爸你是做幹貨生意搞關係搞多了吧,什麼都想到個關係!”
我父母做幹貨生意確確實實是要搞關係,鎮上的頭兒啊,市場的頭兒啊,城管隊員啊,收攤位費、衛生費的啊,哪一個都不能得罪,得罪了那幹貨生意就做不成。
父親說:“這個我不跟你爭,不跟你爭,你要當兵你就去試試。你要真能當上兵,讓部隊管教管教你,也省了我的心。”
父親說不和我爭,我也就懶得和父親爭。我抱著就是不要任何人幫忙、就是要憑自己的身體當上兵的決心,毅然走出家門,去報了名。
參加體檢,嘿,沒有搞任何關係的我,順利過關。隻是在體檢時,有些趣事,也有一些搞不懂的事。
先說點趣事。做全身檢查時,我們在一間房子裏,都脫得精赤條條,門一開,進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護士。一見進來個年輕妹子,我們都嚇得趕緊捂著老二蹲下,有人邊捂邊慌亂地說,你怎麼進來,你怎麼能進來?女護士說,誰還沒見過你們那玩意啊,大驚小怪!起來,全站起來,站好……
搞不懂的是,一個來體檢的小夥子,左手有六根指頭,盡管他總是握著拳頭,藏著掖著,但那六根指頭連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連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六指,當然瞞不過體檢醫生,但他被刷掉後,很快,又出現了,又繼續參加下一個項目的檢查。按道理,被刷掉了的人就不能再參加,可“六指”一被刷掉,出去打一個轉,撥一個電話,再來參加時就過關。還有不少有這個缺陷那個缺陷的,剛被刷掉,又出現在檢查隊列中,而且排在我前麵……
我還發現,守門的民兵怎麼還負責收錢收禮、接條子遞條子,他們收的是什麼錢什麼禮,接的是什麼條子遞的是什麼條子呢?
我當時隻是疑惑了一下而已,因為我的體檢沒有什麼問題,也就懶得去探個究竟。我興高采烈地回到家裏,告訴父母,我是第一個過關的,隻等著來通知就行。
父親並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樣子,隻是淡淡地說:“那你就等通知吧。”
通知來了。
武裝部的一個人來到我家,說我肝大超過指數,體檢不合格。
“你說什麼?說什麼?”我驚得目瞪口呆。
我說我怎麼會有肝炎(我把他說的肝大超過指數當成肝炎),在你們武裝部體檢時全都過了關的。我說醫生檢查按壓我的肝髒後,我問了醫生的。醫生說你囉唆什麼,去過下一關。去過下一關就是這關沒有問題。如果有問題,當場就被刷掉,怎麼現在又說有肝炎?
武裝部的人說:“超過指數就是超過指數,體檢表上寫得清清楚楚。”
我說我要看體檢表。武裝部的人說體檢表是能給你看的嗎,那是機密。
武裝部的這個人本來是來“通知”我父親的。可我父母都不在家。
父親回來後,我趕緊將這意外變故告訴他。父親說:“武裝部的人還上門來通知啊,那是‘通知’我要‘懂味’,要我趕快去打點。”
父親又說:“我早說過的吧,得有關係吧,得送錢送禮吧,這一下,你曉得了吧。”
父親仍然說得不慍不火。母親卻急了,說:“那我們也去找關係啊!”
母親一說完找關係,又說:“送錢送禮我們是送不起的,那曉得要多少錢多少禮啊!”
父親對母親說:“找關係我是不得去找的,要找你去找。”
父親是個絕不願求人的人。
母親和父親吵了起來。但吵歸吵,還是母親“翻”開了親戚關係。“翻”來“翻”去,我們家竟然有個親戚在北京總參謀部,而且是個師級幹部。
師級幹部親戚盡管不是很親,但終歸帶親。我這個人有股“懵勁”,不去想太多的問題,管他是不是很親,找他去!
我趕到了北京。
一找到我那師級幹部親戚,我就直截了當把當兵體檢本來已經過關卻又被以有肝炎刷掉了事一股腦兒說出。我說我那體檢表肯定是被改了,我想要看一下都不行,說那是機密。我說他們那手段太黑,實在是太黑了,把我刷掉讓“六指”那樣的人頂了我的指標。我說大姨父你一定要幫我查清啦,一定要狠狠地懲罰那些搞歪門邪道的人啦!我說得很氣憤。
我那師級幹部親戚遠房姨父畢竟是領導,領導的素養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他聽了我的“告狀”,聽了我那些很氣憤的話一點也不生氣,他隻是笑著說:“你要早點來找我哪,想當兵是好事哪,保家衛國嘛,年輕人是應該到部隊去好好鍛煉鍛煉。沒關係沒關係,明年我給你打個招呼。”
“還要等到明年啊?!”我著急地說。我沒說出來的是,今年體檢第一個過關都被刷掉了,明年靠不靠得住嗬?
師級幹部親戚遠房姨父似乎完全了解我的心思,說:“放心放心,明年一定讓你進部隊。”
聽了這句要我放心的話,我才真的放了心。
師級幹部親戚遠房姨父對我很好,留我在他家裏住了很久,還要人帶我在北京玩,把北京的風景名勝全玩了一遍。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年招兵,我又報名。這回體檢,我母親親自守著我,一關一關地守。我在哪間房裏體檢,她就在哪間房外守著。母親早就做好了準備,隻要一有不對勁的地方,她就立即去找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