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了瘋人院。
我雖然離開了瘋人院,但瘋人院裏那些瘋子吼的那個《向天再借五百年》,總縈繞在我的心頭。我特別記住的就是那一句,“我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我把這句歌詞加了個“要”字,沒事就吼幾聲。
盡管我老是吼“我要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但站是站在了“風口浪尖”,那“日月旋轉”卻總是“緊握”不住。
我的新的工作計劃出來了,我決定停止調錢、停止放錢,所有的工作重心全部放到討債追錢上,隻要把錢討回來、追回來,把錢還給人家,我就全身而退,也來個裸退。
然而,工作計劃歸工作計劃,完成情況是完成情況。工作計劃可說是製訂得完滿無缺,有正確的指導思想,有為完成目標任務的硬紮措施,有嚴格的督促檢查落實,還有激勵的標語口號,大一下麵套小一,小一下麵套阿拉伯數字……完全是參照從網上下載的政府部門工作計劃格式而製定。完成情況卻是一塌糊塗,半年過去,按照工作計劃應該是“時間過半,任務過半”,可咱的“任務”別說過半,連十分之一都沒過,咱又不能像半年過去後報刊上那樣報道,說形勢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是大大好,也不能像公布統計數字那樣說比去年同期增長百分之多少,咱這是得自個兒追回錢來再還給別的主兒,無法弄虛作假,無法騙別人,若要騙的話,是騙自己。
麵對著一塌糊塗的工作計劃完成情況,我又開始煩躁不安。
就在我又開始煩躁不安時,我遇上了一位女和尚師傅。
自古以來和尚都是男的,尼姑才是女的,我遇上的怎麼會是個女和尚師傅呢?
千真萬確,是個女和尚師傅。
女和尚師傅是我們新城大王寺的主持。
和尚寺廟,尼姑庵堂,自古以來如是,可如今不光是我們新城大王寺的主持是女的,就連省城最有名的寺廟,主持也是女的,而且不是一個女主持,有八個女主持。怎麼會有八個女主持呢?原來這八個女師傅都有資格、有資曆、有能力、有德行當主持,相互爭持不下,省有關部門多次做思想工作也沒解決這個矛盾,最後就來了個平衡,八個師傅統統當主持,每人當一個月的來。輪流當。這個矛盾就解決了。
我遇上的這個女和尚師傅當大王寺的主持,是由市有關部門通過考察後當上的。名正言順,正股八經的。
至於寺廟為什麼會由女和尚師傅主持,女和尚師傅主持的為什麼不是庵堂,這個我就搞不清了,也不好問女和尚師傅。我隻是猜想,大概也是講究個男女平等,尼姑翻身。男和尚能當寺廟主持,女和尚也能當寺廟主持,即男和尚能做的事,女和尚也能做。
我一遇上大王寺的女和尚師傅,就如同靈慧頓開,覺得自己與佛門有緣。
女和尚師傅單手立掌於胸前,對我說:“阿彌陀佛,先生心內定有諸多煩心事……”
女和尚師傅一開口,吐出的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很悅耳,很動聽。她說的是“阿(ā)彌陀佛”而不是“阿(ē)彌陀佛”。在這之前,我聽到的都是“阿(ē)彌陀佛”。這個“阿(ā)彌陀佛”就令我耳朵一新。
令我眼睛一新的是,女和尚師傅的長相就像菩薩,光頭,頭頂平而不尖;圓臉,耳垂大而厚;端莊,整個一富態。但又具有鮮明的現代女性特點,她的眉毛,是紋的。
一見著長相像菩薩的女和尚師傅,一聽她說我心內有諸多煩心事,我就像遇到了知音,立即將我的煩心事、倒黴事、背時運,一一向她傾訴。
我什麼時候向人家傾訴過內心呢,沒有!什麼時候也沒有。可我一遇到女和尚師傅就一股腦兒傾訴,足可見佛門力量之大。
女和尚師傅靜靜地、耐心地聽著我說。
她越是靜靜地、耐心地聽我說,我越是說得急,說得快,以至於許多事都說得不連貫,並且脫節,從這件倒黴事一下跳到了另一件,另一件還沒說上兩句,又說起了別的倒黴事,說起了可恨的人……中間還不時夾雜著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而溜出嘴的“他媽的”。
“他媽的”這粗話能在女和尚師傅麵前吐出?!在男和尚師傅麵前也不能吐出。可我確實是無意識、無意識,是口頭禪、慣用語,是在部隊學的,講慣了改不過來。
我其實是有點緊張。你想,頭一次碰到這麼一個菩薩一樣的女和尚師傅,頭一次有女和尚師傅靜靜地、耐心地聽我講自己的倒黴事,能不緊張?
我幾乎有點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陣,沒有結尾的結束了傾訴後,女和尚師傅又是單手立掌於胸前,說:“阿(ā)彌陀佛,先生當以佛法了結煩惱……”
女和尚師傅還是喊我先生沒有喊我施主,大概是我還沒有進入她的大王寺。我就說要到大王寺去拜菩薩,求菩薩保佑我走好運。
女和尚師傅問我知道大王寺在哪裏嗎?我說知道知道,大王寺還能不知道,名氣大得很。
大王寺確實有名氣。
在我們新城,大王寺是曆史最悠久的古寺,據說在宋代就有了這個寺。至於為什麼叫做大王寺,這個名稱的來曆就沒有詳解。我曾在無聊時翻過我們新城的新修地方誌,那本新修地方誌是發給各個單位(各個單位當然都出了錢)的,上麵有關於大王寺的記載,說大王寺這地方原本是個戰略要地、兵家必爭之地,明朝末年有農民起義軍占據此地,司令部就設在大王寺。那麼大王寺是否就是因這個綠林大王而得名的呢?沒有說。隻說這個大王寺曾被戰火毀滅過多次,清朝時重修。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嚴重破壞,上世紀八十年代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我開車載著女和尚師傅到了大王寺。
大王寺依然顯得陳舊,也就是還沒有全麵裝修,但香火很盛,老百姓都說大王寺的菩薩格外靈驗,有求必應。
我買了香火,虔誠地跪到菩薩腳下,乞求菩薩保佑我將債追回來。又捐了點錢放進功德箱裏。
“有求必應”,“有求必應”,我想著供了香火捐了錢,菩薩肯定會幫我。當然,我也早就聽人說過“信者有,不信者無”,我現在隻能是信其有。那麼多人都信呢!那麼多高官、大人物都信呢!
女和尚師傅請我到她的“辦公室”坐。“辦公室”很小也很簡陋,和我曾去過的一些寺廟的“辦公室”相比,那真是無法比。但很小也很簡陋的“辦公室”反而使得我對女和尚師傅更加敬重,我覺得出家人就是不要講什麼排場。女和尚師傅卻對我說:“地方太小了一點,沒有辦法,因為是文物保護單位,不能改動,想搞點擴建得經過文物局……”
女和尚師傅因為地點寒酸而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女和尚師傅拿出很多水果招待我,說這些水果都是敬過菩薩的,敬過菩薩的水果吃了格外好。
女和尚師傅說她接手這大王寺後,最大的心願就是立一尊特別高大的觀音菩薩。為此她正在想辦法籌資。
聽女和尚師傅這麼一說,我就想,如果我現在手上還有大錢,我一定捐助她立觀音菩薩。可我現在,唉!
我在心裏“唉”了一聲後,說:“師傅,我有一個請求,不知你答應不?”
女和尚師傅一邊為我削蘋果,一邊回答:“你隻管說,隻管說。”
我說:“師傅,我想拜你為師傅,你肯收下我這個徒弟麼?”
女和尚師傅將削好的蘋果遞給我,說:“我的徒弟有很多哩。”
她列舉了某某飯店的老板、某某公司的經理,某某醫院的醫生,某某單位的局長,說都是她的徒弟,不出家的弟子。
她一例舉出那些人來,我以為她不肯收我這個徒弟,因為人家那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可她一例舉完,就說:“行啊,我就再收下你這個年輕徒弟。”
女和尚師傅答應收下我,這令我非常高興,我當即就和她說好了舉行正式拜師儀式的日期。
我成了女和尚師傅的徒弟後,有時間就到大王寺去,如有人打電話問我在哪裏,我就說在師傅這裏,不再說和尚師傅,更不再說女和尚師傅。但我一說師傅,打電話的人往往會問,你在哪個師傅那裏啊?是會藥功的師傅還是省城教你業務的師傅那裏?我就得說,省城的是老師啦,藥功我早就沒學了,我是在大王寺的師傅這裏。
“你出家當和尚啦?”對方會很驚異。
“沒有出家呢,是俗家弟子。”我得解釋。
“是俗家弟子嗬,那就是信徒囉。”
“對,對,是信徒,我信佛了。”
“你信佛啦?!要吃齋不?”
“吃不吃齋隨便,主要是要心誠。”
……
若是碰上才哥手下的人或專事討債工作的人打來電話,在問了吃不吃齋後還要問一句,還能和老婆睡覺不?
這些人就是這麼的沒有水平,對佛教簡直是一竅不通。
我在拜了師傅後,找了不少有關佛教的書看,長了很多學問。有位大法師寫的一本書特別通俗易懂,我一讀,感覺對佛法的理解提高特別快。譬如我知道了生活就是佛法,佛法就是生活,世間與出世間不二,煩惱與菩提不二,生死與涅槃不二,此岸與彼岸不二,隻要消融了一切對立麵,一切處於中道,人生覺悟奉獻,就安樂自在,歡悅和諧。知道了禪是佛法的核心。禪的宗旨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習禪的著力點是在把握當下一念:覺悟在當下,奉獻在當下,修想當下,證在當下,受用在當下,保任在當下。知道了萬事都是緣,萬事總隨緣,要把握機遇,隨緣而住,隨遇而安。……
我抄錄了一些佛教經典語錄,如: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以清靜心為善業根,以不善心為惡業根;心清靜故世界清靜,心雜穢故世界雜穢。我佛法中以法為主,一切諸法無不由心。
抄錄的經典中還有詩歌,如: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
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
上麵列舉的一些學問,其實我有很多還不懂,或似懂非懂,但按照好懂的如“以清靜心為善業根,以不善心為惡業根”語錄,我在路上看見可憐的人,就要掏出十塊錢或二十塊錢遞過去,最多的給過一百塊,那是一個特別可憐的老人。再多就沒給過了,因為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進兜裏的錢越來越少。
我還看過一些佛教協會辦的用準印證號出的內部刊物,一篇文章的作者說他到五台山文殊洞,文殊菩薩雕像前一片搖曳的燈火。燈都是居士所供,供燈三十元一盞。說藏傳佛教的《聖彌勒經》雲,供一千盞燈的人,將於來世值遇彌勒佛,成為彌勒佛的首批弟子。《佛說布施經》說:“以燃燈施,得天眼清淨。”就是如果有人想得天眼通,多供燈可以幫你達成願望、實現目標。另據佛典記載,經常供燈的人,生生世世不會愚笨,也不會墜入三惡趣,常得人身,擁有超凡的智慧、令人喜歡的性格,以及像燈光一樣無盡的法財。這位作者說他當時就供了兩盞,給法師一百元。但法師麵露難色,說沒有零錢。他說那就再供一盞。於是一百元錢供了三盞。
看了這篇文章,我就想到大王寺去供燈。供一千盞燈,來世就能遇到彌勒佛,成為彌勒佛的首批弟子,那多好!特別是還可以“得天眼清淨”、通天眼,生生世世不會愚笨,擁有超凡的智慧、令人喜歡的性格,像燈光一樣無盡的法財。可一算賬,一盞燈三十元,供一千盞要三萬元,我現在哪裏還有三萬元,一次性拿三千元都拿不出來。
我想,先到大王寺去打聽打聽,看師傅那裏的供燈是不是便宜些,人家五台山那麼大的名氣,全國有名,大王寺還隻在我們新城有名,價格肯定要便宜些。如果隻要十元錢一盞燈,一千盞是一萬元,那也拿不出;如果是五元錢一盞,五千元,我想想辦法;最好是三元錢一盞。
我到大王寺找到師傅,並沒有開口就談供燈的價格,就砍價,因為給菩薩供燈,那是定了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在菩薩麵前還能討價還價?可師傅好像已經知道了我此來的目的,我還沒講要供燈,師傅就說:“徒弟,我給你想了想,你最好給我們寺裏菩薩的供燈添油,你給菩薩添油,菩薩會保佑你事事順利,事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