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心目中的書評家有怎樣的形象呢?他應具有多方麵的素質。他在引證了眾多材料,做了稍顯硬性的分析之後,得出結論:書評家須先是一個愛書的人,要真誠;他必須重新經驗原作者的想象,而又不為那想象所感。他應是一個聰明的懷疑者。他應能很好地駕馭情感,在情感和理性之間保持一種平衡,這種心理效能的平衡正是書評工作所必需的。另外,他還得具備足夠的文化修養,要能分別出正誤美醜,要有很高的審美能力和藝術欣賞力。書評家還必須觸類旁通,具備各科常識,比如生物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和哲學等;一個理想的書評家要具有足用的知識和品味的背景,對著實際生活又懷有莫大興趣。同時,他還得有一棵公正的心。一個進步中的書評家應革除一切有意識的偏見,同時還應發見自己無意識的偏見,因為那是健全批評的絆腳石。
蕭乾把書評家塑造得太完美了,以至幾乎很難有誰能達到這一標準。在此基礎之上,他還要求書評家應是一位身心完整、人格健全的人,他不僅要有良知、智慧、誠懇,還要有博大的胸襟,能夠擯除嫉妒和偏見,不寫勢力的書評,要不卑不亢地批評。
書評家是書的價值的判斷者,他必須“善讀”,善於感覺著作者情感的各種色彩,重複其創作的心理過程。蕭乾在《閱讀與藝術》一章,分析了閱讀對書評的影響。同任何能為一樣,書評家的閱讀能力也有高下之分。精確的閱讀本身便有著批評的功能,而閱讀能力的關鍵在於理解力,那種消極的“一目十行”隻能徒然,無法把握原作的本質。同時,閱讀時的心理狀態如何也是決定閱讀效率的重要條件。他還為讀者提供了幾種可供參考的提高閱讀速度,增加閱讀效率的方法。他把閱讀的全過程分成四個階段:認識、整理、詮釋和評價。他提出產生準確認識的先決條件是要有生理和心理的健全,並引用瑞恰慈《意義學》中的“四種意義”作為閱讀時捕捉的主要成分,她們是物(Sense)、情感(Emotion)、語氣(Tone)、意向(Intention)。然後,書評家就要靠記憶力和判斷力進行整理,把作者在各個部分要表達的“意向”詮釋清楚。評價是最後的工作。
批評應有一定的標準,可又沒有共守的準繩。標準一如信仰,應與評者個人相融。而且,這個標準必須得書評家經過自身體驗得出,他是內在的,完全個性化的。看來,蕭乾是要說明,批評的準繩是書評家內在的“理念”。他大量引用現代舞蹈創始人鄧肯女士的《自傳》來闡釋,“美”是衡量一件藝術品的一個標準。藝術的美的境界,是一種超乎愉快和苦痛的“宇宙的情感”。
蕭乾還在《批評的準繩》一章分析了藝術與道德的關係,他在簡短回顧了藝術至上與藝術為人生的爭辯曆史以後,認為書評家不能成為衛道士,他沒有權利限製作家任何寫作。藝術與道德並不是敵對的,一本道德的書,肯定缺乏藝術性,一本藝術的書,一定不道德,這之間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藝術可以成為人生的教科書,但它一定不能說教人生。他在本章末尾還論及一個今天仍在常說的道理:作品的“流行”不一定代表作品的“不朽”,因為流行作品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缺乏真誠,而且過於著重娛樂性,可偉大的作品往往又曲高和寡,知音難覓。“流行”本身無可非議,任何時代都有適時的“流行”文學。書評家要善於選擇,不可盲從,要能區分“流行”一時的純然刺激性文學和真正抓住讀者心靈的偉大作品。
《批評的藝術》可說是蕭乾藝術批評觀的最早的寫照,他先通過引用和說明,來論述批評史上幾乎各種主義的批評派別和方法,並分別分析了其短長、優劣。浪漫派、古典派、印象派、唯美派、象征派,等等,種類繁多,令人眩目。書評家當然不能隻是別人思想的附庸,也應成為一個獨立的藝術家,不要為眾多的批評派別與方法所左右,要按照自己的性格寫批評。其實,無論哪一派的哪一種方法,都必須在冷靜的裁判之上,加上動人的文字和獨創的思想。蕭乾始終將批評者喻為尋覓作品美質的“心靈的探險者”,抱著一種什麼樣的審美態度以及如何審美,是體驗美的關鍵。他不能把美視為滿足某種生理欲望的愉快經驗,看到一尊精美的女人裸體塑像就肉欲升華。他必須經驗一種與原作者寫作時類似的藝術感覺,才能捕捉到美。他認為真正有血有肉的美,必須以有機體的完整的心情鑒賞。評者應是作者的知音,一部用偉大心胸寫出來的作品是需要另一個偉大的心胸來體會的。
蕭乾以為一部作品的成敗大致基於表現和主題,而好的作品又多是以想象寫成的。因此,好的書評家就該把自己的全部心靈都傾注到對作品表現的感覺上,追尋作者想象的線索和邏輯發展,永不因局部的缺憾而抹殺一篇作品的價值。表現藝術失敗了,還能欣賞那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