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鵬程》:我的筆是不太忠厚。好心的讀者會以為我在誇大諷刺。憑良心,我見過比王誌翔更壞的人。他們安全舒適活著的辦法,就是隻把洋人和教會元老對付好。我這隻筆太笨,還不能把他們逼肖地畫出來。(2 / 2)

對朋友,他誠實多了,誠實得叫人可憎。他說他已研究透了,中國人在美國出名最容易,隻要臉皮厚,到處演講,講美國人愛聽而沒有聽過的,諸如中國的哲學八卦之類。每回賣五美金門票。到了外國,誰還要臉,又沒有熟人看守著。

直到拿撒勒醫院的洋大夫診斷他得了性病,他的麵孔又變了。這次,他沒了恭謹,而是抹著淚,指著夜空發誓說,他從未嫖過娼,就有一次是被壞朋友拉進了暗門子。可並沒做“缺德”事,而是蒙上眼害怕地躲在角落裏。直到那朋友跟妓女幹完了事,把他拖出來,才恢複了呼吸。“苦修禁欲”的劉牧師罵他下流、無恥、丟人,他匍匐著拉住牧師的衣襟,狡黠地求他看在小婷的份上原諒他,並提出幾個令牧師難以解決的辣手問題。牧師望著他那張令人堅信不疑的誠實的臉,別無選擇,隻能就範。王誌翔住進了醫院。

《聖經》中說:不要為明天誇口,因為你不知道每天所要發生的事。[《舊約箴言》27:1]這正適合王誌翔。他在醫院,以其慣用的伎倆騙取了護士潘紫霞的愛慕。“有良心的人”一住進醫院,就在這個不諳世故、單純樂天的姑娘身上打起了汙濁的算盤。他斷定這是個容易下手的女人,當他知道潘紫霞是他過去同窗方忠亮的未婚妻時,仍不罷手,繼續在那美麗的身影上織著好夢。他的理由是,《聖經》裏講的是“真理”,但有時還不妨用“天理”壓倒那個。他有一位滿臉雀斑的糟糠之妻,卻對潘紫霞說自己是光棍,還是“童男子”,他們若結合,準是上帝的安排。這裏,他又違背了《聖經》的箴言:你要對自己的妻子忠實,專心愛她。[《聖經箴言》5:15]

聞風而來的方忠亮的吵鬧,打破了潘紫霞的美夢。她失去了一個男人,還將失去另一個男人。王誌翔多少受到點良心的譴責,離開醫院時,感到一種重壓。但當徐雅各撒下的毀滅之網壓下來的時候,他毫不留情地割斷了與潘紫霞的情絲。他用甜而不蜜的話巧妙地把無依無靠的弱女子支回到暴戾的父親身邊。最後,王誌翔躊躇滿誌地航行在茫茫太平洋上,此時此刻,潘紫霞帶著曾屬於她的綺麗的青春和愚昧的天真,服毒自殺了。讀到此處,誰能不為她灑下一泓同情惋惜的淚?誰又能不痛恨那有著肮髒汙穢靈魂的王誌翔?

出了院的王誌翔在牧師家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冷遇,連那“小情婦”都被牧師太太拉開了。周圍的人們都在用猜疑的目光注視他。原來,徐雅各到處散播“謠言”,說他和一個護士發生了性關係,還有了孩子。王誌翔急忙跑到牧師家,再次對著上帝起誓說,他家裏沒老婆,也沒看上什麼護士。牧師終於成全了他。感恩戴德的王誌翔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師磕了三個響頭。

蕭乾以剝蔥頭一樣的刻畫人物手法,一層皮一層皮地將王誌翔的偽善麵孔和奴才醜態,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他要揭示,是虛偽的教會和那些原旨教徒,而非基督教本身,侵蝕著中國基督徒的靈魂,使他們成了外國宗教勢力的寄生蟲。這類寄生蟲為達到個人目的,不惜采用一切手段,給自己戴上各色麵具。他們言行不一,道德敗壞,靈魂醜惡。可以嫖娼時忘了上帝,放肆完又對著主耶穌祈禱。

這篇小說在基督徒眼裏,也許是對基督教義的挑戰。例如,《聖經箴言》裏充滿了懲戒“邪惡人”的詩句,像“邪惡人的盼望有如泡影”[《箴言》10:28],“邪惡人掉在陷阱裏”[《箴言》28:6],而王誌翔這個貨真價實的邪惡人最後卻能逍遙自在。其實,蕭乾是想通過描述王誌翔對教義的踐踏,暴露他那一類偽善基督徒的醜行穢跡,表達自己的憤怒之情。對於王誌翔們,耶穌基督教義的作用等於零。

蕭乾由此懷疑,宗教並不能真正拯救人的靈魂。從悲劇意義上講,人類的靈魂永遠得不到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