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永是人海中的一名記者。我把人生當作隨時隨地采訪的場所。記者的職務首先不是對生活做出評判,而是記錄自己的觀察。但絕非有聞必錄,應有自己的立場和角度。我憎惡權貴,反對壓迫,尊崇理性,向往真理。(1 / 2)

即便是蕭乾的早期特寫,一出手也稱得上精致工巧,隻是他才剛進入人生的門檻,對人生裏的一切甘苦還沒有體察,所以筆力還不夠凝練厚重。記靜物靜景,已夠細膩、親切、活潑、宛轉,但刻畫人物尚欠火候和勁道。像《平綏道上》就零散片段得如一張張風景明信片。即便是“魯西流民圖”一組特寫,災情寫得那麼可怕、可憐,但還是讓人覺得他有置身事外的感覺,有點冷靜遠觀的姿態。換言之,他那時采訪還是自然勝於人生,尚談不上去觸及人生的靈魂深處。好在他從一開始,就顯露出在駕馭文字上的才能,倒可以把他的短處遮掩得不那麼明顯了。

蕭乾寫特寫總能很聰明地取材,他有本事把最平凡的故事,用最不平凡的意象糅合堆積起來,隨手鋪陳開來,又隨手收斂而去,放縱自如,自然飄逸裏帶著極誠懇的熱情,使讀者看到壯烈慘痛處不禁怦然心動,卻又酣然若醉。他那晶瑩的筆墨使人心眼明朗,直像夏日飲冰冬日擁爐般恬爽妥帖。

蕭乾的早期作品,不光小說,特寫也是,多在手眼身法步上與沈從文有相當近似的地方,從文章的骨肉枝葉,直到遣詞造意的技巧安排,無不如此。這自然是沈從文這位嚴師刻意“調教”的結果。不同隻在風格上的差異。讀沈從文常使人愛不忍釋,得含英咀華般細細品味,性急氣燥不得,掩卷回甘餘味,猶如澀澀的西藏青果,揮之不去。而讀蕭乾,則覺有股暢快的爽利,如飽啖新疆哈密瓜或嶺南鮮荔枝,一口氣吞下絕不嫌多,還準保不傷胃。但也許是因為蕭乾太過追求爽口,更可能是特寫這一文體的特殊限定,使他的許多特寫還是顯得不夠結實。像寫嶺南那幾篇,甚至戰時倫敦的幾篇,都使人有倉促急就之感。趣味有餘,力量不足,不似沈從文的《湘行散記》結實得烙入你的記憶。

蕭乾把寫特寫比為像在一個鼓麵上跳舞,地方狹窄,卻必須要顯示出良好的身段和藝術魅力。他明白特寫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新聞寫作,它不能僅止於報道事實,還要襯托出事件與環境、背景等構成的條件。從一開始,他就把特寫同一般新聞性的報道文字區分開來,而把特寫看得同文學創作同等重要。即便是一篇不長的消息稿,最典型莫如《(舊金山大會)大會開幕盛況》,他也用文學創作的方法去寫。他很好地將文學的表現手法和藝術技巧植入新聞特寫,如表現油畫紮實功底的素描寫生,小說創作刻畫人物的白描勾勒,甚至攝影中全景攝影、特寫鏡頭和瞬間抓拍等的運用,都十分老到。他既注重描摹人物、攝取典型場景,注重截取反映社會生活和重大曆史事件的橫斷麵,注重以“小畫麵”來折射“大時代”,以“小人物”去表現“大題材”,以“小事件”來闡釋“大主題”,更注重“鼓麵上舞蹈”的藝術技巧。這使他的特寫不光成為他自己“采訪人生”的一個載體,真實反映人生的一份文學曆史的紀錄,還具有了很高的文學審美價值。

蕭乾說,他永遠是人海中的一名記者,把人生當作隨時隨地采訪的場所。他認為,記者的職務首先不是對生活做出評判,而是記錄自己的觀察。但絕非有聞必錄,應有自己的立場和角度,心靈和思想上還要有一麵良知的燈盞:憎惡權貴,反對壓迫,尊崇理性,向往真理。實際上,他在特寫寫作上比他這素樸的特寫“理論”走得更遠,他的特寫已不光是他采訪人生的紀錄,更紀錄著他深沉凝重的生命體驗以及對曆史的哲理思考,蘊藉著豐富而深湛的文化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