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蕭乾將自己的特寫結集為《人生采訪》,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意味深長的是,在時過30年之後的1977年秋的一天,當著名藏書家薑德明先生把他中學時代省吃簡用購藏並保存完好的幾本蕭乾的舊作,帶到他家請他題跋時,他寫下這樣一段話:
“寫這些特寫時,我還不曾受過一天黨的教育,因此,必然有錯誤。惟一想替自己辯護的是:對那段黑暗的日子我從不曾粉飾過,歌頌過。主觀上,我一直是站在受苦受難者一邊,用文字把他們的苦難如實地記錄下來。然而我沒看到一個不會有苦難的新天地。因此,充其量這隻不過是一片哀吟而已”。
他這樣說自然與當時的政治環境和尚未恢複“自由”的心境密切相關,難免對自己特寫的評價失了公允。好在有他的文學師傅沈從文早在50年前就以一貫漂亮的文字,對他做了極為精到的評價,他應該感到慶幸。蕭乾去世以後,我越發覺得,對他來說,藝術上最好的文學師傅和知音,一直就是沈從文。他倆的友情最後以悲劇終結,實在是個太大的遺憾。
1948年1月31日,沈從文在《益世報》“文學周刊”上發表了一篇題為《論特寫》的文論,評述了範長江的《塞上行》,趙超構的《延安一月》,徐盈的《西南紀遊》、《烽火十城》和《華北工業》和蕭乾的《南德的暮秋》以及其他海外通訊特寫。他給自己這位得意弟子以極高但又不失公允的評價:
“《大公報》記者蕭乾,算是中國記者從歐洲戰場討經驗供給國人以消息的第一人。他明白大事件有英美新聞處不惜工本的專電,和軍事新聞影片,再不用他操心。所以他寫倫敦轟炸,就專寫小事。如作水彩畫,在設計和用色上都十分細心,使它作成一幅幅明朗生動的速寫。寫英國人民於鋼鐵崩裂、房屋坍塌、生命存亡莫卜情景中,接受分定上各種挫折時,如何永遠不失去其從容和幽默,以及對戰爭好轉的信心。寫人性的美德,與社會習慣所訓練成的責任,花草和貓犬的偏愛,即不幸到死亡,仿佛從死亡中也還可見出生機!這種通訊寄回中國不久,恰恰就是重慶昆明二市,受日機疲勞轟炸最嚴重,而一切表現,也正為同盟國記者用欽佩和同情態度給其本國作報道時,從蕭乾作品中看來,自更容易引起國人一種克服困難的勇氣和信心。這可說是中國記者,用抒情的筆,寫海外戰爭報道配合國內需要最成功的一例。並且這隻是個起點,作者作品給讀者印象更深刻的,還應當屬隨盟軍進入歐陸的報道,完全打破了新聞的紀錄。用一個詩人的筆來寫經過戰火焚灼後歐陸的城鄉印象,才真是‘特寫’!雖說作品屬於景物描寫多於事件檢討,抒情多於說理,已失去新聞敘事應有的習慣,但這種特寫的永久性,卻被作者很聰敏的把握住了。且至今為止,我們還不曾見有其他作者,將‘新聞敘事’和‘文學抒情’,能結合得如此恰到好處,獲得普遍而持久成功的。”
沈從文認為,對一個優秀的特寫作者來說,廣泛的學識與人類的溫情,都不能缺少。而且,理想的敘事高手,還必須有專家或學者的知識,以及一個詩人一個思想家的氣質,再加上點宗教徒的熱情和悲憫。有了這些足夠高的綜合素養,經過十年八年的錘煉,才可望留下“新而持久的紀錄”。中國現當代特寫作家中,能達到沈從文所定這個難上難標準的實屬鳳毛麟角。蕭乾算得上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