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最早聽到喬伊斯這個名字,是1929年在燕京大學國文專修班楊振聲先生開設的“現代文學”課上。但直到1932年在輔仁大學英文係接觸到愛爾蘭文學,才知道他是愛爾蘭人。1939年赴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任教後,每月都要從菲薄的薪金中擠出錢來買書。奧德賽出版社1933年出版的剛剛開禁不久的《尤利西斯》是他抵英後買的第一部書。他在花了很大氣力把它讀完後,還曾給國內的胡適發過一張明信片,上書:“此間(指東方學院)工作已談不到,心境尤不容易,近與一愛爾蘭青年合讀JamesJoyce(喬伊斯)的Ulysses(《尤利西斯》)。這部小說如有人譯出,對我國創作技巧勢必大有影響,惜不是一件輕易的工作。”(1940年6月3日)
1942年夏,蕭乾辭去東方學院教職,入劍橋大學王家學院當研究生,專門研究現代英國心理小說。正當二次世界大戰西歐彌漫戰火的歲月,他卻躲在劍橋一間14世紀的書房裏,啃讀起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並閱讀了他所有的著作、評論和書信。盡管他更偏愛福斯特的小說,而且福斯特與喬伊斯在小說的藝術觀上還是對立的,但他已覺得《尤利西斯》真的是人類在文學創作上的一宗奇跡。到了1944年6月盟軍登陸諾曼底開始西線大反攻時,他重操舊業,被報社派往第二戰場任戰地記者,後隨美國第7軍挺進到萊茵河地區。他隻好放棄了正在研讀的喬伊斯的最後一部小說《芬內根守靈夜》,中斷了喬伊斯研究,也放棄了即將到手的碩士學位。
1945年,蕭乾去瑞士作告別歐洲的旅行時,專程到蘇黎士郊區拜謁了喬伊斯的墓地。他在隨後寫的《瑞士之行》中這樣寫道:“這裏躺著世界文學界一大叛徒。他使用自己的天才和學識向極峰探險,也可以說是浪費了一份稟賦去走死胡同。究竟是哪一樣,本世紀恐難下斷語”。1949年,他又在一篇《“離開鐵路三百英裏!”》一文中提到,在20世紀的作家裏,喬伊斯可說是整個被技巧迷惑住的一個。20多年前,他的《尤利西斯》已夠玄奧了,他又花16年寫了一本幾乎天下誰也看不懂的《芬內根的覺醒》!字是他造的,有的七八十字母長,句子沒有標點;在《安娜拉維普柳貝拉》一段裏,寫兩個浣衣婦在都柏林城外小溪旁邊洗邊談,話裏把世界七十幾條河名都插進去了,這有多巧妙!他下了三四年的苦工夫,搬著一堆百科全書來‘猜’喬伊斯的高奧。然而一個黃昏,當他在瑞士憑眺他的墳墓時,一個思想突然向我襲來:他究竟為誰而創作呢?
蕭乾心裏很清楚,藝術高峰隻有在社會安定、豐衣足食的情況下才能攀登。而喬伊斯那樣的象牙塔,根本不是中國作家要走的路。就中國的國情來說,似乎最適宜走文學為人生的現實主義道路。可自我封閉起來,不許藝術創新,文學隻能陷入死穀。蕭乾很矛盾,一方麵欽佩喬伊斯具有勇攀極峰的探索精神,一方麵聯係到中國的現實,又總認為像他那樣的寫法,是條死胡同;而中國從事寫作和文學研究的人,不能不了解像《尤利西斯》這樣一部書的藝術意圖及寫法,它畢竟會對中國的創作界有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