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認為,文學翻譯是一門語言再創造的藝術。語言文字的力量來自新鮮,而不經久用。這是語言的限製,也正是它的魔力所在。一個譯者應享受這便利,更應保存這種魔力。
中國的翻譯理論始自嚴複,他在《天演論譯例言》中開明宗義地提出“譯事三難信達雅”。“信”指忠實原文;“達”指表達通順;“雅”則指譯風的古雅、雍容、暢美。後來的翻譯理論幾乎都是在嚴複的“譯事三難”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例如,林語堂先生為翻譯定下三個標準:忠實、通順、美。傅雷先生強調翻譯所求“不在形似而在神似”。錢鍾書先生認為“文學翻譯的最高標準是‘化’”。林以亮先生則提出翻譯應具備三個層次:重新創造所需要的默契、創造的滿足和美的感受。而魯迅先生主張“寧信而不順”。瞿秋白主張翻譯必須用白話文。事實上,每位翻譯家的翻譯實踐本身,都最好體現著他們自身的翻譯理論。
蕭乾認為,一個譯者首先得把原作所描寫的事物完全弄懂才可著筆,即信。譯的時候要用最準確無誤的語言,把自己所理解的傳達給讀者,即達。有人主張忠實原文,即形似的硬譯。蕭乾主張要忠於原作實質,把握原作神髓,即雅。他覺得,如果原文是悲愴的,翻譯出來不能表達那種感情,就是要不得的死譯、硬譯。原文如果是逗人的,讀者看了譯文卻繃著臉一點也不樂,也是最蹩腳的翻譯。
他最反對那種詞對詞、句對句的死譯、硬譯,認為衡量文學翻譯的標準首先是看對原作的感情。譯文要合乎中文語法,忠實是要忠實於精神,絕不是文字本身。隻忠實於原文有時會鬧出笑話。奴性地尊重原文“排列”的翻譯自不可取,然而隨意竄改替換原文,也不是理想的翻譯。原作許多情緒、思想甚而人物一樣可以對讀者陌生,翻譯的使命就是將這些陌生的介紹過來,文化才得以通暢合流,絕不能用嫻熟的把陌生的替換。更不能全然無視原文的風格情調,硬享受創作者的自由。張穀若所謂翻譯的忠實,就是要讓一個讀中文譯文的中國人,所得到的感覺,所引起的反應,跟讀英文原文的英國人,所得到的感覺,所引起的反應,到最相似以至於完全一樣的程度。
蕭乾把翻譯分成“陣地戰”與“遊擊戰”兩種搞法,前者集中力量翻譯自己所鍾愛的某一個作家的作品,如傅雷之於巴爾紮克,汝龍之於契訶夫。後者為喜歡什麼,順手譯來。但兩種“戰法”獲得成功的前提條件都必須是,對原作的喜愛,以及譯者與原作者相似的性情或生活閱曆等。他說,縱使狄更斯的作品多麼缺乏譯本,一個不能掌握他那悱惻和幽默文筆的人也是翻不好的。倘若自己對海洋沒有親切的感受,提筆去譯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或奧尼爾的戲劇也很難真切。一個譯曼斯菲爾德的人也應具有那樣纖秀細膩的心靈。翻譯也不是拓版。為了傳神,它還有詮釋作用。因此,最妥帖的辦法是選擇自己所鍾愛的,或有相同的情緒和類似生活經驗的作家來翻譯。
蕭乾說他的翻譯屬於“遊擊戰”。不過他的翻譯並非毫無目的性,可以說還是有意選擇的。從他的譯作看,他多傾向於諷刺文學。也許是受早年生活經曆的影響,他對諷刺文學情有獨鍾。他理解諷刺不是攻擊,不是傷害,是敦促某一部分人從某種事物、行為、思想中醒悟的手段和力量,使人回歸正義。作家的態度當然不能像慈母對待病兒似的春風滿麵,溫存備至,嘲諷加鞭笞是不可少的。幽默的內容應該是對人生的思考和詮釋,幽默家的笑裏應含著淚水。幽默家不是逗人發笑的小醜,而是洞察人生的智者。其幽默不是出於幸災樂禍,而是對人間疾苦懷有惻隱之心。加拿大著名的幽默諷刺作家斯蒂芬裏克柯善以詼諧的筆調,通過滑稽的情節,揭示生活的荒謬,使人在笑聲中清醒地體味人生。蕭乾在翻譯《裏克柯幽默小品選》時,同樣詼諧。由於他本人正是個充滿風趣的智者,又是諷刺幽默的高手,所以把裏克柯崇高的幽默完美地傳達給讀者,對他不是什麼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