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所有寫作形式中,最接近中國文學傳統的是散文。它是指散而無韻的文體,完全是一種在一定程度上受道家滋潤的個人主義的寫作,是發自作者靈魂深處的私語獨白。散文就是要抒寫本人的感受--前人神秘地稱之為性靈(1 / 1)

蕭乾以為寫小說時,作家往往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埋藏起來,埋得越深,令人難以捉摸,就愈見藝術的高明。散文相形之下,是開門見山的。他自謙對文藝理論一竅不通,但覺得任何藝術都離不開一個“真”字。情真意真,才能質樸自然,才能感人肺腑。真是散文的靈魂。他寫第一篇散文特寫《平綏線上》時,一點沒有如何把文章寫得漂亮的想頭,隻想盡量真實地把在死亡邊緣掙紮的人們的慘相傳達給在城裏過著舒坦日子的讀者。在《南德的暮秋》裏,他沒有閑情去描繪巴伐利亞的風光,他隻想讓遠在國內的讀者看到納粹毫無人性的狠毒,看到一個高度文明的民族是怎樣任由一個窮兵黷武的希特勒,引到狼狽不堪的深淵。同時,他也有意讓讀者看到勝利者美國的飛揚跋扈。

蕭乾一直把散文當作寫小說的準備,他早在大學時代,即把“最終鵠的”定為是寫小說,但寫完《夢之穀》以後就沒再寫小說。選擇了新聞記者這個行當,使他更愛特寫。他覺得小說是經過斧鑿、雕琢的人生,而特寫呈現的是人生本身。或許因為此,他一生主要寫的是特寫,以至他常擔心,寫慣了材料現成的散文特寫,腦子裏那座進行虛構的工廠會不會停工休產。

如果把特寫類紀實文學喻為攝影,那散文則應是水彩或油畫。狹義的散文藝術畫廊並不包括“攝影”作品。但就這個意義上的散文創作來說,可以把蕭乾散文分成兩個大的時期,一是早年充滿濃鬱象征意味,具有強烈愛國激情的散文短篇,長篇山水通訊《雁蕩行》以及建國初期不多的幾篇,如《草原即景》、《初冬過三峽》等。二是1957年被錯劃右派,擲筆停耕22個春秋寒暑,於1979年平反昭雪以後,寫的那些深刻探尋自我,開掘人生意蘊,反思曆史教訓的長篇回憶性散文,裏麵蘊藉著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碰撞與曆史選擇。另外,蕭乾晚年創作了大量具有深厚文化意蘊和人生哲理思考的散文隨筆。它們達到了一種“樸素”的境界,看似隨興之所至,不經意地信手拈來,語言樸實無華,絕不雕琢辭藻,其間卻流露出一股韌勁,有一條主弦。真好比濃蔭密綠處流淌的一泓溪水,舒舒緩緩,悠悠融融,一副超然閑適的姿態。但不由得使人駐足其間,流連往返,醉然陶然。

散文最能真實反映作家的內心世界,它以散於外、精於內的品性,將作家對人生的深刻咀嚼,對心靈的細膩探微,對情感的真切尋覓,凝結在美的抒情形式裏,它同時還應該是充滿濃鬱的詩意,富於色彩和情調,淳靜質樸之中流溢出音樂的節奏。它的哲理性更具有一種寓言味,其中潛隱著某種生命的底蘊。有關命運、生命的哲學命題,從來都是散文熱衷關注的主題。“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采章句為之兵衛”。蕭乾散文總體上看,大體如此,簡約、深邃、睿智,且富於哲理意味,又有和諧靜閑的審美境界。他以為寫散文當隨心所欲,得妙於心,意到筆轉,而不必在結構上下功夫。他的散文也正是舒卷自如,優美流暢,以清新活潑、幽默風趣的語言編織出情緒豐盈、瑰麗多姿的“印象與感想”。文中有神,動人心扉。

蕭乾是在瀟灑於無形中承繼了古典散文的美蘊,他運用現代筆法,“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行文親切自然,舒卷自如。讀他的散文,常覺有位飽經滄桑憂患的智者把你當成摯友對談,在一種悠然閑和的氛圍裏,推誠相與,易見衷曲。你可以明顯感到一個人坎坷漫長而基本上是美好的生活曆程。他的散文於樸素中透出逸美,簡約裏閃爍鋒芒,衝淡處寓有深味,達到一種蘇東坡論鍾、王書法之“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的意境。如果說他早期散文還有鋪陳辭采的印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如《雁蕩行--山水遊記》。那麼,到了晚年則“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有沉潛溫厚之風,無輕揚詭異之態,如《關於死的反思》、《透過活物看人生》等。

托爾斯泰說,藝術作品中主要的東西是作者的靈魂。這也正是蕭乾思想的脈流,他把哲理的思考,真誠的心靈,自由的意誌,人生的經驗和深刻的體悟注入那生命的激流,使它頓時平添了生命的靈性和活力,洋溢出一種魅力,這魅力其實僅僅來自樸素。難怪托爾斯泰要把樸素,視為他所希望的比其他一切更要緊的品格。蕭乾的散文作品猶如一麵樸素的靈魂的鏡子,裏麵清晰映照出他人生途路上的一個個印記,也充分折射出他的人格。

蕭乾好比一位技藝高超的釀酒師,他常能把無限的辛酸血淚,以豁達的襟懷和幽默的筆調,發酵調配成一樽濃烈而馥鬱的香醇,一股天然恬靜而又深沉凝重的生命酒香自然飄溢出來。豐富的人生閱曆釀出心靈和情感的濃度,使得這酒烈而甘醇,濃而純淨,飄溢出人生滋味的酒香,令人迷醉神往。從他的散文裏,找不出呆板枯燥、索然無味的篇什,也少有綺靡風華,色澤濃麗的。但無論托物言誌,還是借景抒情,都是那麼有情調,有氣氛,心境澄澈,悠然閑適,似一樽清冽雅淡的香茗,讓人品入了神,之後久久回味。他的散文即使以微小的劑量滴入你的意識裏,就足以給你一種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