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自己的散文寫得很平庸,往往眼高手低。動手之前有一種憧憬,寫成之後卻很失望。我不是在客觀地記錄什麼,而是想通過外在景物,抒寫自己的一點心緒和感受。(2 / 3)

蕭乾的可貴,是他能站在時代的高度,借助富有象征性的抽象客觀事物,表達自己對國家命運的關切,流露出對未來的樂觀態度。他當然知道,未來中國也仍將像這“破車”一樣,還要艱難地走很長很長的崎嶇路。

《歎息的船》寫的是全麵抗戰前整個民族的癱瘓狀態,以及有些人對英美的幻想,以為他們會出於“仗義”把我們從侵略者手中搭救出來。蕭乾用象征手法,以一條“歎息的船”暗示民族命運的危機,更借船上的各類人等,分析了國人麵對“暴風雨”時的不同心態。

江心泊著一艘本來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船。巨浪卷起一排排白牙,挾著颶風,吞噬著船身。這再明顯不過象征日本帝國主義正欲張開猙獰的血口,鯨吞整個中華。這匹“健驢”如今被人捆起四蹄,放棄掙紮,癱臥在江邊喘息著。暗示民族危在旦夕。

甲板上再見不到散步抽煙的中年紳士,也沒了披發的青年詩人,骨牌的碰撞聲卻在船艙掀起了風浪。蕭乾這裏以“一堆統艙客”象征中國的窮苦階層,他們本身對船(國家)就沒多少感情存在,隻是任憑命運的驅使,船走,他們也享不到大餐廳的福,沉了,就算結束了這不幸的生命。換言之,國家富強,他們的社會也改變不了多少,亡國了,也僅是一條命的事。因此,對正處在“颶風”侵蝕下的國家、民族,隻能像對這船一樣,發出輕微的歎息。實際上,這個階層在中國占多數,國之不幸,如之奈何。蕭乾的同情溢於言表。

官艙客是有身份的人,屬於上流社會,他們在有暖氣的餐廳裏感受不到寒冷,正用細嫩的手指悠閑地打麻將,玩撲克。善察言觀色的茶房講起“紅軍”殺人不眨眼的恐怖。當時中國的有閑階級,確也真能在侵略者可怕的狼齒下,閑適度日。國家的內憂外患倒叫他們心煩。隻有看到救星到來,才熱情地跳躍起來。然而多麼失望嗬,美國兵艦傲慢地擦肩而過,筆直開向下遊。英國商船雖失去了往日撒克遜族的仗義,卻不失紳士風度,穩當大方地竟自向下遊開去,隨走還瞥一眼那秋波似的求救燈語。似乎是為了增強諷刺力度,80年代蕭乾修改此文時,又在這裏加了兩句,“好像在說:‘愛莫能助啊。’疲倦的人們在失望中咒詛著、抱怨著。直到天明,江邊還躺著這條載滿了歎息的船”。

這篇堪稱《破車上》的姊妹篇,都是用象征手法揭示抗戰前夕中國的狼狽處境,同樣反映出蕭乾對國家命運的憂慮和對出路的思考。民族不能在“歎息”中生存、掙紮,對英美所代表的西方不能抱任何幻想。可出路在哪裏,他看不到。痛苦占據了個整個心靈。人生最痛苦莫過於夢醒了無路可以走!

《古城》寫與1932年冬,是蕭乾“九一八”以後在鬱悶心態下為北平畫的一幅素描。這幅素描是灰色調的,一切都顯的那麼沉重、悲哀。古城宛如一個等待歹人來奸汙的老婦,初冬灰暗、低垂的氣氛壓抑得人們喘不過氣來。雪化時,潔白變成泥淖。一隻同樣灰色的鐵鳥(日本人的偵察機)在古城上空盤桓。仰起的是一張張意識到嚴重和畫滿了恐怖回憶的臉。過往的商賈、路人,直楞著發呆的眼睛,“莫談國事”的惟一社會教育使他們閉嚴了嘴。露出殘破疤痕的古城牆,記載著曆史的興衰榮辱。蕭乾寫道,曆史產生建築它的偉人,又差遣來搗毀它的霸主,在幾番變亂中,它替居民挨過刀砍,受過炮轟。麵前是怎樣一份命運,沒有人曉得。了了幾筆,沉重的曆史便勾勒出來。鴉片戰爭以後,古城是怎樣受了帝國主義列強的蹂躪、淩辱,像一個臃腫的老人,低頭微微喘息著,噙著淚,守著膝下一群無辜的孩子。

這篇散文以低沉、傷感的筆調,通過象征、暗示,表達出蕭乾壓抑、鬱悶的心情和感時憂國的情緒,似一首為古城譜寫的呻吟哀怨的悲歌。半個多世紀後再回首,蕭乾感到自己當時的悲觀是愚蠢和沒有道理的。邪惡勢力可以得逞一時,但人間自有正義在,世界也還是有合理規律的。

《由午夜到黎明》與《古城》的寓意相近,透過幾個富暗示性的畫麵,寫出了他將行前“由午夜到黎明”那段“特定”時間的感受,具有曆史感和哲理深度。從畫麵的遠景看,與《古城》也屬同一色調。它描繪一個陰鬱的初春,天空滿是沉重的灰雲,大街上晃動著法蘭絨西裝和狐狸皮襖,不懂事的小孩在泥濘裏爬著玩,年邁的老人呈現出病態。隻有交民巷裏出來的一隊洋騎兵,趾高氣揚地在一塊貧窮的土地上踐踏。飛機的轟鳴,嚇哭了玩著的孩子。何以淒慘如此,蕭乾反思起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