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一個人的照相》是蕭乾1932年秋為自己繪製的一幅自畫像,他說這也許是自我欣賞和自我憐憫的混合物。但它揭示出他精神上的一個特征,或說一種病症,即在人與人關係上的敏感,或者說是一種深深的自卑感。
蕭乾這一生寫得最多的就是這類自剖性的散文,一般來說,人到老年,才多寫追憶往事的文章,他卻從20歲出頭就寫開了。除了倒黴的那22年,他從未間斷過自我解說,自我剖析,包括50年代初寫的思想彙報和被打成右派以後寫的思想檢查,嚴格說來,都屬這種散文。若不是他活到平反昭雪,還能再次不遺餘力地剖白自己,那個“真實”的蕭乾都怕要被埋沒了。而且,他晚年寫作的一個缺憾,我覺得是太過於重複個人經曆了,特別是在長篇回憶文章裏,有的地方與年輕時所寫對照,連文字改動得都不多。另外,不知這麼說是否合適,反正我是從蕭乾身上感覺到中國知識分子的“自戀”情結有多麼強烈。
《題一個人的照相》勾勒出蕭乾年輕時的性格、脾氣,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愛什麼,恨什麼。不難看出,他是個天性憂鬱的人,自卑、多疑、傷感,喜歡孤獨。他愛孩子,愛小動物,愛漂泊,愛冒險,可卻害怕黑暗。他夢想過作挽回時局的民族英雄,夢醒便認清自己不過凡胎。他愛做些裨益大眾的事,卻不甘心作人的爪牙。他最寶貝的東西是自由,為自由他甘願把鐵飯碗打碎。若是當了打倒資本家的共產黨,被捕時又在法官麵前發誓痛罵馬克思,這種事他幹不出。寫此文時,他正患了文人十足的“病態”,但他立誌要作個有氣節的人。
《我與文學》同樣是以自省的文字來描述,他是怎樣走上文學之路的。裏邊有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經曆,讀過哪些書,受過什麼影響,產生過什麼想法。總之,他想說,他並非有意選擇文學。通過省查自己的創作,蕭乾感受到,要想寫出忠於時代的作品,必須對人性、對社會有深刻的理解。就是在這篇散文裏,他指出偉大作品在實質上多是自傳性的。他文中提到的那個由刻苦爬到創作大道上去的“先輩”,是巴金。他否認靈感與天才的存在,增強了蕭乾“正在躊躇人”的勇氣。他終於以大量的作品證實了自己這種“刻苦”努力的結果。
蕭乾不止一次地告戒我,在文學道路上,永遠不要迷信天才,全靠埋頭苦幹。他說這是他從自己幾十年創作經驗實踐總結出的。不過,我的頭腦裏,始終閃回著靈感與天才的存在。蕭乾說,他寧願當“地才”,如果有的話。我覺得,他即便稱不上天才,文學天賦也是極高的。
蕭乾一向認為,散文不一定非得寫作者親身體驗的經曆,也可以像小說那樣,寫虛構的東西,隻要那感受是真的。《過路人》就是這樣把從真實和虛構的經曆中得出的真切感受糅合在一起寫的散文。30年代初,蕭乾曾幾度為了教書或戀愛,搭輪船統艙往返沿海,並常路過上海。這篇散文不但寫出他作為統艙客的狼狽,還寫了他作為一個中國人,卻在自己的土地上遭受到殖民者的粗暴待遇。他還寫到一個可憐巴巴的雛妓。那時沿海各商埠,到處是人肉市場。貧窮和失業,逼得窮苦人賣兒賣女。人販子轉手給老鴇。於是,本應上學的女孩子就被迫推銷自己的肉體。不長的篇幅,揭示出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獄,一個不折不扣吃人的世界。這裏的一切,遍布江濱的外國洋行,塗滿脂粉糾纏艙客的妓女,巍峨的巨廈,爛腿的乞丐,無不令人壓抑、窒息得喘不上氣來。在蕭乾眼裏,當時中國真好比一個畸形的大雜燴,社會墮落,道德敗壞,民不聊生,洋人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