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很晚很晚,我才懂得一個道理。對於活物,不可任意擺弄。最仁慈莫如讓它們自由地生活著。鼓勵它們去鬥自己的同類,剝下它們的皮去裝飾牆壁,其殘酷並不亞於把它們的後腿剁下來飽餐一頓。(1 / 2)

前蘇聯著名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在論及散文時曾有過一段精妙的論述,他認為“文學最高、最富魅力的現象,其真正的幸福,乃是使詩歌與散文有機地融為一體,或者更確切地說,使散文充滿詩魂,充滿那種賦予萬物以生命的詩的漿汁,清澈得無一絲雜質的詩的氣息,充滿能夠俘虜人心的詩的魅力”。

蕭乾散文正有這種詩韻,這種魅力。因為他明白,詩歌比散文更崇高,在一定場合,散文可以含有大量的詩意,反之,詩歌倘若滲進散文氣味,那會下沉化為白開水。他晚年創作的無論飽涵象征意韻的精妙短篇,還是普魯斯特式追憶以往的長篇省思散文,都是在以一個詩人的心靈去感受人生的流逝,以哲人的眼光去審視歲月的蹉跎,把自己滄桑的人生體驗、傳奇的生活曆程和睿智洞達的思想,化入俊逸舒展,厚重凝練的文字時空,由心底托出一顆虔誠睿智、摯情熱烈的靈魂。

這些瀟灑恢弘、富有哲理色彩的散文,儒雅而不失詼諧,俊逸而不失清新,以舒曼悠緩的調子,表現他獨特的人生體驗,感情深沉細膩,在淡泊寧靜處透出曆史的厚重和人性的力度,將生命的體驗和美學觀照融為一體,充滿詩的意境。他的散文大體上算是學者式的,並有著英國式的隨筆的優美灑脫,又流露出親切的豪爽與深刻的俏皮,這自然是他活潑好動的天性使然。從他的散文分明能讀出一位幽默風趣、滿腹學問而飽含童真的老人,在繪聲繪色地談天說地,憶述自己心靈的裏程,描畫曆史的留痕,在散文的敘述筆調和內在情感力量的表現上,形成了自己獨具魅力的風格。我總能從他臉上讀出一種深刻的頑皮,文風如人,他的散文也如斯。像《負笈劍橋》追憶的是他40年代求學劍橋的情景,以舒緩感懷的筆調描繪了劍橋幽美的自然風景,雄偉的中古建築,豐富的校園生活和劍橋大學探求科學真理的學術氣氛,給人一種舒暢的感覺,讀來令人神往。

蕭乾早年寫小說有濃鬱的曼斯菲爾德韻味,筆觸輕靈飄逸,文字色彩素雅,充滿了詩意。他晚年最擅長寫的是追憶往事的散文,它們就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清亮、晶瑩,沒有峰回路轉,也沒有柳暗花明,隻是舒緩地從心底流出,具有無窮的魅力,不由得引人追蹤下去,與他一起撫今追昔,感歎歲月,反思曆史。

恬靜的晨曦,輝煌的薄暮,自然帶給他和諧與莊嚴,流溢出綺麗的智慧。陰霾的雲層,森涼的淫雨,同樣會激發他創作的靈光。哪怕自然界的一隻昆蟲,溪穀裏飛濺的一朵小水花,都會被他賦予無限的生命力。他善於把對現實生活的細膩感受,內心的瞬息靈悟,加以提煉,抒寫成精巧的隨感式散文,“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達到一種“大巧之樸,濃後之淡”的美韻佳境。

《歐行冥想錄》是蕭乾1984年重訪歐洲時的收獲,共分7小節,每節多在開首回憶如煙往事,然後寫今日歐洲物質、精神各方麵的變化,再從曆史的變遷中得出針對國內的啟示。如第一節“久違了,歐洲”開頭寫了二段戰雲籠罩下令人心驚魄動的黯淡情景:巴黎聖母院裏默禱的人們,敦刻爾克撤退的大兵,隨即筆鋒轉到寫40年後的慕尼黑,已由一片廢墟變成了一座現代化繁榮、燦爛的城市。曆史的啟示是:逞強稱霸,妄圖奴役旁人的,莫不一敗塗地。世界最終是屬於勤勞誠實、正直善良的人們。

“‘永至不忘’之二”是寫他在慕尼黑參觀“納粹興亡展”時,感慨德國人沒有忘記那段惡魔瘋狂屠戮的曆史,而且展廳進口處就迎麵寫著“永勿忘記”。這個展覽就是為了要讓德國後世子孫永不忘記,不再重蹈覆轍。他由此想到中國也應為那史無前例的災難,修個永久性的紀念館,好讓人們永遠記住那段曆史,汲取教訓,確保悲劇不再重演。用德國人的深刻反思曆史來折射國內,可謂用心良苦。文章雖小,內蘊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