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曆史的往事,一個生活的細節,在蕭乾筆底都能成為上好的寫作素材。文章寫長了容易,寫得既短又有味道就難了。他晚年有許多散文都不失為這方麵的範例,如《文革雜憶》、《關於死的反思》、《一對老人,兩個車間》、《從老黑奴說起》、《直通人心的世界語》《我的醫藥哲學》、《從心理學角度》、《夢遊“永不再”鄉》等,它們表麵上平淡無奇,讀起來似乎也沒有他早期文字的淩厲灑脫、敏銳新穎,卻更具樸素的神韻,比青年那支充滿想象、多姿多彩的筆,更增添了一份厚重,一種真誠,具有誠摯感人的力量。他的短文平淡悠然,其妙卻在於樸素寧靜中見驚奇波瀾。一件普通的生活中的小事,到他筆底就常具有了廣泛的社會和政治意義。
《直通人心的世界語》優美抒懷,富於詩的韻律和音樂的節奏感,洋溢出蕭乾熱愛音樂、熱愛生命的青春活力。音樂會使人永遠年輕,會使世界充滿愛。每當他聽到《桑塔露琪亞》或《我的太陽》,就好像到了歐洲的蘇杭。每聽到《瓦尼塔》那支情歌,他就仿佛看到地中海兩岸的少男少女在互吐戀情。反正幾乎在他所熟悉的每支歌曲後麵都有一副他曾經曆過的生活情景。他把音樂視為直通人心的世界語,超越國界和政治之上,而且絕不隨著政治變化減少其魅力。音樂帶給過他興奮、愉快的聯想,也有悲傷、痛苦的往昔。他喜歡瀟灑自如的調子,喜歡在音樂之聲中神遊世界。
《我的醫藥哲學》是篇饒有情趣,充滿象征味和思想性的散文,篇短而寓意深,以小喻大,表麵上看是借自己幾十年患病就醫所悟出的個中妙諦,談養生之道,健體之經,實則觀照的是處在大變革時期一個民族肌體的健康。國家得了“病”,絕不能盲目崇拜哪派醫法。良醫必根據“病人”的症候和體質下藥。一種藥治不了病,就該試另外一種,不然就是拿性命開玩笑。換言之,即是表明好的治國者應從國情國力各方麵衡量自己的施政策略,一種政策行不通,可以再試一種,切忌盲目“下藥”。治病之道,其實關鍵是如何把五髒六腑的關係理順。也就是說,治國之本就是使政府各部門協調運轉,肌理通暢,各項方針國策才能得以貫徹落實。
蕭乾假托“便秘”與“腹瀉”的辨證關係,有點黑色幽默式地描繪對國家改革開放的認識:一旦改革受意識形態上“坐”的思潮的嚴重束縛,產生便秘,體內各種毒素雜質就排不出去,最後必然死於中毒,國將不國。相比之下,改革伴隨的陣痛猶如腹瀉,雖讓人衰弱,喪失元氣,而且肯定會使體內一些有益的營養也一道東流,未免可惜。但這樣可同時把體內有害的積澱也傾泄出去,然後隻消點滴輸液,吃點補品,理順陰陽,元氣自會上升,國力並不會受到太大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蕭乾希望國家進行更大膽激進些的改革,他雖不喜歡“腹瀉”,可它確比“便秘”強。
蕭乾自己題解這篇散文的“醉翁之意”在於談論言論自由問題。“便秘”指的是在“輿論一致”的局麵下,大家有意見不讓傾吐,憋在肚子裏。“腹瀉”是指痛痛快快地竹筒倒豆子。由於求痛快,難免會把一些不應排泄的也拉了出來。這二者各有利弊。但他認為把言論(排泄物)堵住,對肌體(國家)更危險。說白了,他無非是希望讓大家暢所欲言,而壓製輿論是不可取的。
他對民族肌體的豐腴健壯滿懷信心。這樣一篇有點寓莊於諧的妙文,年邁體弱的老年人可獲收益,學到“醫經”,豪情勃發的青年不也可從中得到深遠的思想啟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