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把藝術的象征手法和深刻的思想巧妙融在一起的散文,蕭乾晚年著實寫了不少。它們反複運用暗示、對比、烘托、聯想以及心理描寫等多種手法,藉著充滿象征意味的客體形象抒寫內心真實的精神生活,使言辭和意象達到一種和諧。作品在風格上呈現出一種靈動之美。
《從心理學角度》的象征諷喻色彩更為濃重。蕭乾從心理學角度探究人在社會風雲、時代變遷和政治角逐中的眾生相,他舉出一些事例說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潛在的社會或變態心理作用下的行為,往往是畸形而沉重的。如在文革的腥風血雨裏,戴紅箍的英姿少女硬把老師的頭踩在地上,強迫背毛主席語錄。還有的中學紅衛兵先把教務長打死,然後逼迫校長抱著死屍跳舞,結果校長因受不了那份侮辱,索性跳樓自殺。總之,不同的時代氛圍、政治背景,產生不同的心理反應,而“歸根到底,心理就是士氣和民心”。他的深刻在於真正能從辨證唯物主義觀點出發,借1949年以後惡性循環的政治風雨,“三反五反”、“文革”、“林彪事件”等一次又一次的“實踐”,來揭示領導者缺乏辨證唯物主義者“認識--再認識”和自我否定的勇氣,導致50年代以來,每隔一個時期就“實踐”一次。可是每次都隻見實踐,不見認識或再認識。於是,惡性循環就難免不接踵而至。實踐當然容易,隻要投身其中就夠了。而認識再認識在某種程度上就要否定過去那個時期的自我。“其實,越是肯自我否定的領導,威信會越高,越會贏得大家的信任。可惜這個道理隻有不在其位者才容易看透”。蕭乾是希望治國者把“實際--認識--再實踐--再認識”這一辯證唯物主義者尋找真理的信條,切實落到實處。但凡關係到國計民生的重大事件,如不好好總結一下,難保不重蹈覆轍。
《夢遊“永不再”鄉》是蕭乾用文字搭建起的一座“文革博物館”,意在提醒國人要像“永誌不忘”曆史的德國人一樣,記住中國當代史上曾發生過這樣一場巨大的全民族的政治浩劫。與《從心理學角度》一脈相通,它也無非是希望為政者在災難結束之後,務必總結一下教訓,非但不要捂著蓋著,還要把已犯的錯誤展覽出來,作為前車之鑒,以防事態的重演。不過蕭乾覺得這多少有點癡人說夢。
蕭乾散文以其獨立的文化品位,豐富的藝術表現力,顯示了獨特而鮮明的個性風采。它的魅力來源於他對人生百態的深刻洞察,對自我人性的揭示。他是在盡力把一個透明的蕭乾捧獻給讀者。他經曆過太多人生的淒風苦雨,頤養天年時卻不忘咀嚼痛苦,並從這痛苦中提煉智慧和思想,以啟迪後人。而且,他在語言上始終追求簡約溫婉,力避冗贅散漫,講究文字經濟,力求以簡約的文字表現豐富的智慧。他的文調,他的筆法,始終都是年輕的。他說,現實生活如生米生菜,回憶仿佛通過時間加了工、配了佐料,就更有滋味了。連往日的苦,今天回想起來,都別有風味。一個人在泥淖中走的時候,隻覺其苦。走上幹地之後,再回首一望:那麼一灘泥,我居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了。真是這樣,盡管有時泥沒了鞋幫,甚至有時人都陷了下去,可他硬是對那灘泥滋生出了感情。我覺得,其實正是這樣一種義無返顧的感情,才使他的文學生涯充滿活力,也使他晚年的主要創作形式--散文,躋身當代大家之列。
法國著名文學家莫裏亞克用小說展示人類的戲劇,具有非凡的精神洞察力和藝術激情,他認為人類必須在孤獨中麵對自己的命運,直到死亡--這是最終的孤獨,因為我們最終都將孤獨地死去。凡人,因終有一死,所以害怕死亡。蕭乾卻在《關於死的反思》裏,為死亡唱了一曲頌歌,他把死抒情化了。他通過自身親曆過的死亡體驗,把對死亡的深沉思考,升華為對生命的嶄新認識。對他,人生最美的挽歌莫過於當你在一種有價值的事業中度過了一生。任何人對生命執著的愛,都會遠遠超出死亡的誘惑。但人在活著的時候,能清醒地認識到死亡的美麗,那可是稱得上是對死亡的一種崇高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