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私下裏跟我說,他還是挺“怕”死的,他當然希望多活。為能多活,他常常將許多種藥混在一起,一把一把地吃,也不管藥與藥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好的作用。其實他最怕的是活成植物人,或失去了思考和寫作的能力,木呆呆地曬著每天的太陽聊以度日。他的心靈有時很脆弱,時常冒出不健康的念頭,甚至因擔心晚上睡著了,第二天就醒不了了,反而愈發地失眠,睡不著,怕死。他躺在床上還設想過遺體告別時自己仰臥的姿勢,以及火化時會不會有痛苦的感覺。所以他才給自己寫了這麼一篇打氣鼓勁的文章,想以此竭力克服那些消極的念頭。總的說來,他精神上活的還是很健康,很充實。他真的是把生命全部投入了他所最鍾愛的事業。1979年剛一平反,他就對自己提了個響亮的口號“跑好人生的最後一圈”。他說他這輩子活得還算歡勢,死得也會踏實。他要盡力把死推遲,推遲到腦子不靈,四肢動彈不了的那一天。
晚年蕭乾看起來已不再為什麼所困惑,世間的一切對他都成了透明的,因為死亡這個人類終極的前景,使他看透了許多,並懂得了生活中什麼是可珍貴的,什麼是糞土;什麼持久,什麼是過眼浮雲。這可算得上對生命意義的徹悟的體會,是一種樂觀主義者的悲劇意識。正因有了這種認識,他才能在幾次麵對死亡時,露出醉意的微笑,反使他的生命力更加頑強、旺盛,才能在獲得平反複出的20年裏,馬不停蹄地爬格子,結出累累金秋的碩果。這種平和的心態投射到創作上,就使他的散文顯得那麼淡雅,那麼寧靜,同時洋溢出內心的理智的誠摯和情感的浪漫執著。
他說死亡的必然性還使他晚年的生活充滿了和諧,也使他對那些弄權貪婪者滿懷厭惡。“物質上不論占有多少,榮譽的梯階不論爬得多高,最終也不過化為一撮骨灰。”這已是對政治玩偶的絕妙諷刺。不是嗎?默默無聞的人在自己的生活位置上盡了力,撒手西歸時倒會心安理得,也能自慰沒有枉度一生。有了這種思想,達到這種境界,他的人與文當然能把一切看作身外,仿若進入一種禪定忘我的狀態,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悠悠然然,流溢出精神思想的真誠。他自感人到老年,幻想少了,理想主義的色彩淡了。然而他仍堅信曆史總是向前的。他在散文《八十自省》和《唉,我這意識流》中都表達過這樣的看法:曆史前進的路程是曲折的,有時或局部上可能還會倒退。但整個人類發展的曆史已經表明,社會總是從不合理走向合理,從少數獨裁走向多數的民主。凡使世界倒退的,不管聲勢多麼浩大,持續多麼長久,終必一敗塗地。
是嗬,由非理性走向理性,由愚蠢走向智慧,從今往後,還需要很多的改革,來證明我們的理性和智慧。但最重要的一點是,任何時候都不能以可憐的忠效替代理智的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