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在走出噩夢的早晨,我以我的筆作拐杖,又開始了我的人生旅行。我的手有些抖,我的腳步有些顫,但我的心還能和五歲的孩子比年輕。我對沒有地圖的旅行無怨無悔,直至終極。(1 / 2)

蕭乾說自己是個不帶地圖的旅人,他的目光孤獨又憂鬱,微笑頑皮又快樂,腳步是浪漫又執著。到了晚年,用回憶的眼凝視那已逝歲月的年輪,他能看到它們或清晰或模糊,或燦爛或晦暗,或圓滿或曲折……他曾寄人籬下,世界對他變得那樣狹窄。他甚至懷疑生命本身就是個極大的謊言。但他無法拒絕血脈中所承襲的一片陽光,一泓暖流。他有夢,夢中的生命如絢麗的紅玫瑰在原野怒放,靈魂像沒有飄帶的風箏在無垠的天空下自由翱翔。為這夢,他磨礪筆。為這夢,他要走向廣大的人生,要到陽光下去思索。他要的就是要體驗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他要采訪的是人生。在二戰的烽火硝煙中,在死神張大的羽翼下,他彈奏著生命的樂章。他把一本厚厚的《人生采訪》獻給貧弱的祖國。為著祖國強盛,他像信鴿飛回家鄉一樣,旅英7年之後,又紮進了她的懷抱。

他經曆了太多的苦難。災難歲月他曾變成一隻噤聲的寒蟬,覓盡寒枝無處棲。他時時想自己咬斷維係著飄忽不定的生命年輪的那一根遊絲。在走出噩夢的早晨,他以筆作拐杖,又開始行旅人生了。他的手已有些抖,腳步也有些顫,但他覺得自己的心還可以和5歲的孩子比年輕。他對不帶地圖的旅行無怨無悔,直到終極。

我很幸運,打1987年5月7日上午走進他家的門,結識這位長我半個多世紀的忘年交,到他去世的1999年2月11日,整整12年裏,他一直是我精神上最大的支撐和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除了編選他的十卷文集,我還編過他的十幾本書,寫過他的傳記和評傳。加上幫他整理的《風雨平生--蕭乾口述自傳》,這已經是第5本。也是我最下心的一本。

因給他編文集,他說我是幫他一生做總結的人。不過,這倒給我一個重新認識他的機會。當我坐在國家圖書館寬敞的縮微閱覽室查閱舊《大公報》時,發現他年輕時並不疏懶。他的筆很勤很快,從他在戰時英倫發回報社的特寫來看,他寫得又多又好,而且這些都是經第一手采訪寫成的。難怪有史家把他二戰期間的特寫譽為“歐洲發展史重要的見證”。當我把從縮微膠卷上還原出的舊作拿給他看時,有的他都忘記了。有許多文章,我也是在編選時第一次讀到。真實又驚喜又慚愧。驚喜是為我泡在故紙堆裏的新發現,慚愧為我對他並沒有想象的那般了解。我感覺,他除了是一個真誠的作家,某種程度上,他還是個深刻、睿智的思想者。對後者,我原竟沒有足夠的認識。

我最難以忘懷有兩個夏天,每周兩次一大早騎車到他家,先陪他去離他家不遠的玉淵潭畔散步,然後再去文學館上班。那是一老一小兩顆心靈溝通交融的兩個夏天,是朝晨清新空氣裏彌漫著一位曆盡滄桑、風雨平生的老人睿智思想的兩個夏天,也是我生命成長裏充滿了靈性的兩個夏天。他跟我講了許多關於他及其同時代作家文人的故事。我自會用想象去感受那裏麵的辛酸悲苦、榮辱歡欣。

漫步的時候,我們話題很多,但往往最終全落在“講真話”上。我感覺80年代以來,巴金和蕭乾是最不遺餘力倡導並帶頭“講真話”的作家中的兩位。

蕭乾在過去假話橫行的災難歲月裏,看到許多人因說真話倒透了黴,更多的人卻是靠說假話青雲直上。飛得最高的自然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永遠健康”的林彪。即便現在早不是講話得先背語錄的年月,可說真話同樣不容易,不說假話更加困難。巴金在文革中吃夠了說假話的苦頭,看到說假話可以誤國,甚至會帶來亡國的危害,才從80年代開始,那麼敢於通過自我否定和懺悔,大聲疾呼要人們講真話。他捧給世人的是一顆中國文化人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