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一方麵由衷地擁護講真話,但一想到遇羅克和張誌新的遭遇,就心有餘悸,不能不做某種保留。他信守的原則是“盡量說真話,堅決不說假話”。他因此還被“少不更事”的後生譏為“太過聰明的中國作家”之一。他深知說真話和不說假話的困難。有的人喜歡聽真理,不喜歡聽真話。可那位說盡了“真理”而沒有真話的副統帥卻險些把共和國推入死亡的深淵。因為更多的時候,假話是抹了蜜的,而真話卻是渾身帶刺。現實生活中,有的人寧肯在蜜罐裏泡爛,也不願讓刺紮一下。蕭乾之所以認為巴金講真話的《隨想錄》比他30年代的《激流三部曲》時代意義更偉大,就在於他明白,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旦真話暢通,假話失靈,就好比是把基礎建在磐石之上,國家民族才能振興,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事實上,蕭乾寫了許多篇“盡量”說真話的力作,如《巴金與20世紀》、《我這兩輩子》、《唉,我這意識流》、《南柯噩夢》等散文。把它們編在一起,同樣是一部折射出中國知識分子良知和精神思想的“隨想錄”。這“隨想錄”的時代意義,也超過了他早年的文學創作。
在《南柯噩夢》一文中,他是多麼希望我們能好好總結曆史上那最不愉快一頁的沉痛教訓,不要為了自己和大家的麵子,投鼠忌器,把觸及曆史靈魂的責任留給毫無切膚之痛的後世子孫。他說,不能設文革博物館可以理解,因為第一張大字報的難度就不好逾越。然而可不可以認真總結一下導致十年災難的諸種曆史因素?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難道就怕抖落一下往日所吃的虧,所上的當?那結論對亞洲,對世界,也將是一不可磨滅的大貢獻。他深感在這方麵畏畏縮縮,裹足不前,到21世紀如何闊步前進!另外,還是那句話,如果上一代人不清楚前人所犯的錯,很可能重蹈覆轍。
《唉,我這意識流》是他麵對曆史,感時憂國的“真話流”。由於總管不住意識流裏的真話而把它釋放出來,才屢次吃政治的虧。因此,他的烏托邦很簡單,就是一個人人有話就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能痛痛快快說真話的世界。再不用擔心擔心思,繞彎子,害怕後果。若是人們不敢掏心窩子,對誰都須提防戒備,真話不能盡情吐露,隻是又藏在自己的意識流裏,那將同天平、尺度全丟進大海的十年毫無二致:說真話的受到重懲,甚至家破人亡;說假話的卻官運亨通,從厚獎勵。謊話當道,真話絕跡。他總結曆史的經驗教訓,深深感到過去就是太舍得獎勵像姚文元之流由“烏鴉化裝的鸚鵡”了,而對像彭大將軍那樣敢進逆耳忠言的人,又太狠了,鬧得幾乎亡黨亡國。
有限的曆史知識告訴我,中國曆朝曆代,敢於直諫的忠臣,隻有遇上明君才得善終,而進讒言獻媚的佞臣卻往往官居顯要,權傾朝野。若諫臣居功至偉,朝逢盛世;若奸佞攬權當道,國必衰亡。蕭乾認為,真話當然不一定全對,但隻要是憂國憂民,發自肺腑的,就該讓它傾吐出來,而不能壓製它。魯迅先生說,“沉默嗬,沉默嗬!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若要不爆炸,不滅亡,還是讓人們把埋在意識流裏的真話通過正常的渠道表達出來。
一個聽得進真話的社會和政黨是有希望的,一個任假話泛濫的國家和政府是勢必要垮台的。
和他一起散步,我也生出不少遐想。原本想等手頭閑下來,把那些思緒想法寫成盧梭式漫步遐思錄一類的東西。前邊沒準加上個“玉淵潭”什麼的。哪知人老心健筆快的他,很快就把他的這些思想的“意識流”抒寫成《玉淵潭漫筆--蕭乾隨想錄》。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著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