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該是幸運和滿足的。他臨終前看到了總結他一生文學成就的10卷本《蕭乾文集》的出版。而且,在1月27日他90歲華誕之日,由中國現代文學館、中央文史研究館和浙江文藝出版社共同主辦了“蕭乾文學生涯70年暨《蕭乾文集》出版座談會”。朱鎔金總理於會前專門寫來賀信,信中寫道:“感謝您贈我全套《蕭乾文集》。先生畢生勤奮,耕耘文壇,著作等身,為中國之文學、新聞、翻譯事業做出寶貴貢獻。我在中學時期,先生就是我的文學啟蒙人之一,受益匪淺。深望保重身體,永褒藝術青春,共同邁入21世紀。順祝90華誕。”遺憾的是,他卻在新世紀的門檻前離去了。
1999年2月11日對我是個痛不欲生的日子。他的仙逝,對我不啻失去了親人一般。他是我的文學導師,也是我的人生導師,更是長我半個多世紀的忘年“老”友。當我在北京醫院D--214病房親吻他的麵頰,向他的遺體告別的時候;當我在八寶山第一告別室默默隨著告別的隊伍深深三鞠躬為他送行的時候;當2月24日下午兩點,我仰望天空,看到他化成一縷青煙飄逝的時候,我仍然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他真的已撒手西歸,離我而去了。
在我眼裏,他永遠是一個真誠、善良、悲天憫人的可愛老頭兒,他有時像個深刻的智者,有時又任性率真地像個孩子。他是個充滿矛盾的人,有時堅強,有時脆弱;有時仗義執言,秉筆暢懷,敢講真話;有時又謹小慎微,思前想後,顧慮重重。從他身上,我感受到中國知識分子道德良知的一麵,同時也感受到內質軟弱的一麵。他曾那麼不遺餘力地修改自己的作品,以期適應環境的需要。最後,他還是有勇氣在文集中全部還原作品的舊貌。他說,快90歲的人了,也沒什麼好怕的。一生所經曆的坎坷滄桑,是非曲直,也沒什麼可遮掩的。……我一直以為,時間和讀者是最公正的批評家。我願意把我這一生,以及這一生所寫的文學作品,毫無保留地交予時間和讀者去做“末日審判”。
我願像他一樣,把自己當成一道小小的浪波。浪波的壽命總歸短暫,大海則是永恒的。“我原來自大海,仍將回到它的懷抱。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它給予的。我也必把自己的全部獻給它,直到最後一滴”。
在我的眼前,他並沒有走,他仍然在他那淩亂的書房裏奮筆疾書,談笑風聲。他坐在那把破舊的木圓轉椅上,歪著頭,晃著腦袋頂上幾根稀疏的白發,對著我笑,笑得那麼天真,那麼頑皮,那麼誠實,那麼智慧。我要伴著他的笑度過我的一生。
我想,到我死時我都會毫不遲疑地說,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是結識了蕭乾先生。
§§七、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