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是我的恩師之一,是最早把我引上文藝道路的人。對他早年的一切,我是永銘不忘的。

蕭乾的第一個文學師傅是沈從文,他們結識於1931年。當時,蕭乾正在輔仁大學同安瀾合編《中國簡報》,經國文課老師楊振聲介紹,去采訪沈從文。已是著名小說家的沈從文對這位文學青年十分熱情,頭一次見麵便請他到東安市場下館子吃飯。沈從文從夥計手裏要過菜單,用毛筆在上麵寫起菜名。蕭乾很崇拜這位作家,見他寫的一手秀逸的書法,急忙喚住轉身欲走的夥計,說“這個菜單您給我吧,我再給您抄一遍”。沈從文衝他一擺手,說“要菜單幹嗎?以後我會給你寫信,寫很長的信”。沈對人熱誠,他自己即為徐誌摩所助,故樂於助人。打這以後,還在青島大學任教的沈從文,給蕭乾寫過許多信,而且總是以“乾弟”相稱,透出親情的關愛。他們的友誼由此開始。

1932年夏,蕭乾因實在無法忍受那位心地善良但脾氣暴躁、喜怒無常的雷德曼,離開輔仁,南下福州,跑到倉前山英華中學教國語。雷德曼是位愛爾蘭裔美國神父,蕭乾讀輔仁英文係時,他是英文係主任,培養起蕭乾對愛爾蘭詩歌、小說以及戲劇的愛好。蕭乾覺得雷德曼好像是愛爾蘭的蘇曼殊,他不光酒喝得衝,而且完全浸淫在19世紀愛爾蘭浪漫主義文學裏。蕭乾時常聽他吟誦葉芝的詩,或朗讀約翰沁、奧凱西以及葛瑞果蕊夫人的劇本。

雷德曼還鼓勵蕭乾為不平《晨報》寫些關於愛爾蘭小劇院運動的文章,如《葛瑞果蕊夫人逝世感言》和《奧尼爾與〈白朗大神〉》等。雷德曼看到蕭乾在《中國簡報》發表的東西,就一再慫恿他為輔仁的天主教刊物《輔仁雜誌》翻譯點中國作品。蕭乾先後將自己喜歡讀的三個劇本譯成英文,有郭沫若的《王昭君》,田漢的《湖上的悲劇》和熊佛西的《藝術家》,發表在這份向全世界天主教文化界發行的英文月刊上。蕭乾最早的翻譯實踐,還真該感謝這位雷德曼。

1933年夏秋,蕭乾由福州回到北平,即轉入燕京大學新聞係。沒過多久,他就受到沈從文一封信:

秉乾弟:

見某日報上,載有燕大編級生一個你的名字,猜想你到了北平。我已從青島跑來北平,

目前住西城西斜街五十五號甲楊先生家裏,想出城來找你,可一時不能出城。你看有事進了

城,愛依然騎你那自行車到處跑,高興跑到我住處來玩玩,我大多數總在家中。晚上不便回

校可住在我處。

很念你。

從文

八月九日

收到沈從文的信,蕭乾滿懷喜悅,騎上自行車,直奔西斜街的楊振聲家,見到闊別已有一年的師長。很快,沈從文與妻子張兆和在府右街達子營安了家,蕭乾便成了這裏的常客。當時,他正和女友高君純熱戀,也夢想著建立起屬於自己的溫馨甜蜜的家。

蕭乾這時已經把寫小說當做人生的終極目標。他自己並不滿意已在《燕大月刊》上發表過的小說習作《梨皮》和《人散後》,渴望得到一位師傅的引導。沈從文很喜歡這個勤奮、生氣勃勃、勇敢結實的青年。他把他看成同自己一樣的“鄉下人”,並“希望他永遠是鄉下人,不要相信天才,狂妄造作,急於自見。應當養成擔負失敗的忍耐,在忍耐中產生他更完全的作品”。

沈從文對這位徒弟要求很嚴,讓他寫好一篇小說後反複潤色,告訴他“文字同顏料一樣,本身是死的,會用它就會活。作畫需要顏色且需要會調弄顏色。一個作家不注意文字,不懂得文字的魔力,有好思想也表達不出這種好思想”。

沈從文對語言的這種認識,深深影響了蕭乾。他明白字是個死板的東西。在字典裏,它們都僵臥著。隻要成群地走了出來,它們就活躍了。活躍的字,正如活躍的人,在價值上便有了懸殊的差異。他跟師傅學著把文字當成繪畫者的顏料,“在把筆尖點在紙上那刻,他心智的慧眼前已鋪出一副連環圖畫,帶著聲音和氛圍,隨著想象的輪無止息地旋轉。繪畫者的本領在調勻適當的顏色,把這圖畫以經濟而有力的方法翻移到紙上去”。確實,蕭乾在學習運用精致鮮活的語言文字,同時也力求恰當地掌握文字經濟學,因為師傅告訴他,你應當明白“經濟”兩個字在作品上的意義,不能過度揮霍文字,不宜過度鋪排故事。他努力隻在給讀者一個“印象”。

蕭乾每次來達子營沈家,都覺時間過得太快。師傅的每一句話都深深紮進他的腦海:“據我經驗說來,寫小說同別的工作一樣,得好好的去‘學’。又似乎完全不同別的工作,就因為學的方式可以不同。從舊的各種文字,新的各種文字,理解文學的性質,明白它的輕重,習慣於運用它們,這工作很簡單,落實,並無神秘,不需天才,好像得看一大堆‘作品’,作無數次試驗,從種種失敗上找經驗,慢慢的完成他那個工作”。

有一次,蕭乾問師傅一個文學青年最愛問的問題:你為什麼要寫作?師傅告訴他一個“鄉下人”的意見:“因為我活到這世界裏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這點情緒同宗教情緒完全一樣。這點情緒促我來寫作,不斷的寫作,沒有厭倦,隻因為我將在各個作品各種形式裏,表現我對於這個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夠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寫作就是頌揚一切與我同在的人類美麗與智慧。若每個作品還皆許可作者安置一點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作品去擁抱世界,占有這一世紀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許使我平凡與墮落,我的感情還可以向高處跑去,生活或許使我孤單獨立,我的作品將同許多人發生愛情和友誼”。

蕭乾聽得醉了,騎車回燕園的路上,他腦子裏始終在回味著師傅詩一般的寫作哲學。他相信師傅說的,在文學道路上,不要迷信天才,全靠埋頭苦幹。有這樣的師傅引路,沒有理由不努力,一定要多看別人的作品,撿那些最好的看,多經曆人生,要緊的是要寫下去!更要緊的是要讀下去,看下去,想下去!想到這,他心裏充滿了欣悅,也增添了自信,看看天上的星星似乎都在對他笑。

達子營沈家成了蕭乾文學的精神家園,他恨不能天天就長在沈家,聆聽師傅的教誨。師傅鼓勵他多寫,卻不願他濫寫。不要當多產作家,要寫得精。沈從文每次送他出門走時,總不忘半嘲弄地叮囑:“我希望你每月隻寫三兩個短篇,然後挑出最滿意的來看我。每月寫不出什麼可不許騎車進城啊”。

寫作要認真,要勤奮,這是個妥實的出路。蕭乾在這點上,非常欽佩沈從文,他感覺老師有一種創作家獨有的驕傲,在意境、人物,一切上麵,都鄙視已有的,要創造新的。他的感覺極為敏銳,看得出任何一個重複的字眼,聽得見任何一個紮耳的聲音。他像個忠實的農夫,不容田裏有一棵雜草。他不是在雕琢,他要用文字表達內在的一切。他在說出的每一句妙語,創作出的每一個有血肉的人物身上,都滴了無數的汗珠。天不亮,他就起來寫作了。一篇短文,他不惜抄改四五次,而每次都覺得還可以改得更好些。他要掂一掂每個字的分量,一點也不肯馬虎,因為他想用飄渺的文字勾描一幅明確的圖畫。字典裏擺著的現成詞彙,他全看不上。

初秋的未名湖碧綠清翠,天上的白雲倒映在湖水裏,仿佛在幻化的虛冥裏漂浮,原來它在戲弄那修長俊逸的未名塔的倒影。蕭乾坐在湖心的土坡上,望著湖水出神。他正在構思一個短篇,想表露自己的一點生命哲學。透過什麼來替他說話呢?一個小生靈的影子忽地在他眼前清晰地蠕動起來。那是一隻蠶!他記起有一年春天,他向人討來蠶種,恰似粘在白紙上的一粒粒黑芝麻,經太陽一曬,那些黑芝麻就會慢慢變成幼蟲,奇妙地蠕動起來,嫩白的身子一聳一聳的,十分好玩,可愛。單是這一奇跡,就深深引起他對生命奧秘的興趣。

蕭乾喜歡蹲下來仔細觀察蠶在桑葉邊上不停地啃。蠶要活命,就得吃桑葉。沒有桑葉,他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者它們挨餓,束手無策。他的腦際由此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倘若世間真有個上帝,那他同人類的關係,大概就像我之於蠶。他還由蠶的大與小,肥與瘦,生氣勃勃與死氣沉沉之分,聯想到人間的貧富不均和弱肉強食。他在崇實中學時,星期天做禮拜,洋牧師在台上講完上帝的博愛,就可以回屋去聞廚房裏飄出來的奶製品和烤肉的香味,而等著他的卻總是窩頭鹹菜。當時他幼小的心靈便產生疑問,倘若真有個萬能的上帝,他為什麼允許這樣的不平等存在?對,借蠶來寫宗教的虛幻,該是一個多麼妙的構思呀!那該怎樣謀篇布局呢?他就把和君純的戀愛搬到小說中的閩江之畔,倉前山大橋上的花市,有他鍾愛的土名叫“十八學士”的玉簪花,君純又剛好是福州人,還沒回過家鄉,正好可以讓她在小說裏回家。還要把蠶在他和君純合影的照片上吐絲的細節寫進去,作個愛的紀念。

蕭乾被成熟的構思刺激得興奮不已,一溜小跑回到宿舍,鋪開稿紙,任詩一樣的文字音符從筆底彈奏出來:

於是,把帶回來的一束葉子精心加以料理,用小剪子咬去生硬的葉梗,咬去糜爛枯黃的葉邊。

又選幾片蔥綠的嫩葉剪成散錦的星顆和一麵缺的月。等小匣子給清新的綠氛溢滿了,才小心翼

翼的把浮在幾片大葉上的蠶兒們捧出,像慈母臥嬰兒似的一條條輕輕的放進錦盒裏。有的一放,

高興得打了個滾兒,就駝起背來,一聳一聳地找尋所需要的食料去了。有的一放,還戀戀不舍的,

抬抬頭,尋覓這溫存的主人,似乎想明白一件事,想知道自己是什麼樣一份命運,到了這種地方。

蕭乾的草稿很亂,他可不能讓師傅費神去辨認塗鴉似的字跡。他將這篇叫《蠶》的小說,認真謄抄在印有燕京大學字跡的紅格稿紙上,寄給了沈從文。這一天是1933年9月29日。

一個月以後,11月1日,蕭乾在燕大文科樓的閱報欄前不經意地瀏覽《大公報》。當他看到副刊版上發表了小說《蠶》,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做夢,作者就是蕭乾。他太興奮了,整個心仿佛一下泡到了蜜罐裏。那份激動的緊張使他的大腦瞬間成了空白的,什麼思想都沒有了。這畢竟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處女作。他靜下心神,又仔細讀了一遍《蠶》。五千來字的小說,密密麻麻擠在四千來字的版麵裏,成了黑乎乎的一片。一定是版麵太緊張了。但那裏麵的每一個字都是自己心血的結晶,讀著讀著,他覺得這五千多個字都躍出版麵,活了起來,跳舞的姿勢是那麼輕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