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裙妒殺石榴花(2 / 2)

“吳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段裙,貂鼠皮襖。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兒,藍段裙。李嬌兒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樓是綠遍地金比甲,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

你看,赤橙黃綠青藍紫,打扮得把命都豁出來啦,哪裏比得上《紅樓夢》裏貴族女子。下雪天黛玉“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麵白狐狸裏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一個細膩精致的小美人走在雪地裏。十來個青春女子,十來件大紅猩猩氈鬥篷,襯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曠古絕世的美。

無論中外,一旦革命,一切都不可避免被推翻重來,服裝樣式也變換很快。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大上海,燕語鶯聲,流光飛舞,妝扮上也刻意出新。當時有幾首流傳的竹枝詞:

“妖嬈故作領頭高,鈕扣重重鈕不牢,但詡盤來花異樣,香腮掩卻露櫻桃。”這是新樣衣裳,領高至鼻,掩卻香腮,櫻桃微露口半開;“自昔通告百襇裙,西紗西緞暑寒風,今教寬大沿歐俗,不使旁邊現折紋。”這是歐式新裙,一反往昔百褶百襇,式樣寬大平展;“洋襪輸來競盛行,春江士女盡歡迎,尤多雜色深難辨,足背花紡巧織成。”這是從西洋進口的“洋襪”,廣受歡迎,顏色多樣,腳背用花紡。中國傳統襪多是布襪,少有這樣精巧的東西,自然大受歡迎。

最不可理解的是越是舊時農村,光景窮困,穿的衣裳越誇張,大襠褲,折疊好幾層的褲腰,大掩襟的褂子,明擺著是在浪費布匹。可是布匹是可以浪費的,人的曲線卻不能玲瓏畢現——有傷風化。

後來,又換了時代,也換了服裝。中山裝、列寧服、綠軍裝、喇叭褲、健美褲、吊帶裙……衣裳的變遷裹挾著世相人心。再往後布料越用越少,式樣越裁越精,一個個老輩人看不慣的黛眼紅唇的“妖精”開始光腿露胳膊地來回走人。有一回在街上,見一青春女子穿一身半透明黑紗衣裙,行走在光天化日,說不出的陰森妖豔。旁邊一個老婆子,拄著拐棍子,一邊目送姑娘走遠,一邊橐橐地敲地麵,恨恨地說:“一代不如一代!”

現代人口密集,爭較日盛,人人都在防人欺,並且利用一切機會訓練自己的攻擊性,所以會西裝革履盛行。這種服裝本身的兵器味就很重,象佛祖腦袋後麵的神光,把自己罩在裏麵,等閑人等不可靠近。適合職場穿戴,好比軍人穿著迷彩服火拚。穿這樣的衣服可以相親,卻不可以戀愛,可以上班,卻不可以旅遊,可以動心機,卻不可以掐架,盡管它一身的殺氣,卻又象一身鐵皮,彬彬有禮,箍得人喘不過氣。

這樣的衣裳我不穿,我的衣服全是中式。冬天對襟羊毛衫,領口袖口鑲滾,左上襟一朵絲線繡的小花,右下襟一枝開了的梅。夏天一件本白布衣,寬寬的七分袖,一走路就兜風,象飛起兩隻白蝴蝶。穿了幾年,已經顯舊,不舍得丟。穿上它就想起戲台上的白娘子,象一隻白蝴蝶滿場裏絕望的飛。再飛也飛不出自己的命運,千年修行一旦拋,換來永鎮雷峰塔的結局。不怪法海,怪她太癡。

逛商場愛上一大塊閃緞,淺紫的底子上一枝一枝疏影橫斜的梅。一下子想起了穿旗袍的女子,如瀑黑發,如丹紅唇,噓氣如蘭,媚眼如絲,穿這樣一身衣裳,不滅的憂傷,魅惑的美麗。可是,讓我拿它怎麼辦呢?這不是舊上海,我的講台也不是雨巷長街。捧著料子去找一位熟識的同樣有古典情結的裁縫要主意。她給我做了一件坎肩,偏襟小立領,沿深紫綢邊,盤深紫鳳展翅紐扣。做得了還是沒法穿,它的表演性仍然太強。從它誕生的命運好象就是要被我鎖在衣櫃,獨自在光線朦朧中散發幽幽的香氣。誰讓你生就這樣的色彩,長就這樣的款式,既美麗又見不得光,隻好當金絲雀來養,為我一個人歌唱。

“眉黛奪將萱草色, 紅裙妒殺石榴花。”等哪一天老掉了,還有心情檢點舊物,搬出年輕時的顏色衣裳,細細端詳,默數流光。好多陳年舊影在心頭飄動,遺忘的人和事原來並不是真的遺忘。一個一個的自己穿著它們在眼前跳舞,越舞越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