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戶是我的堂伯。我對他家的豬圈也是大有印象,他家豬圈是空的,不知道誰扔了一個絲瓜,我奶奶哄我爬下去,拾上來,剁剁當了包子餡。
另一戶也是堂伯,他家有個很凶的奶奶,小腳像錐子,下雨走在泥地的院裏,一走一個深深小小的坑。有一次好玩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領著一大家子打上門,要跟我這個五六歲的娃娃算帳,說老人的名諱是你這個小狗蚤叫得的嗎?
胡同裏活的人個頂個煙氣騰騰,偏偏胡同裏的牆根下,家家內牆四圍,土做的庭院邊上,栽種著種種的洋薑花、大麗花、指甲花、玉簪花、茉莉花、桃花、杏花、梨花、李花。春暖時節,花事繁盛,給整個胡同都罩上一層百丈紅塵撕不破的靜。
現在老年人一個兩個三個地作了古,青石碾盤莫知所蹤,甜水井莫知所蹤,陳舊的、雕著花的、不知道哪年哪輩傳下來的八仙桌椅莫知所蹤,畫著貓瓶(一隻貓守著一瓶花)的躺櫃莫知所蹤,提梁的茶壺、手織的棉布、我自己親手繡的金魚戲蓮的手帕,都已經莫知所蹤。那些鮮鮮的,不名貴的,熱鬧卻又超出世塵的花,也莫知所蹤。
整條閆姓胡同已經不在,張姓胡同、趙姓胡同、李姓胡同……都已不在。整個村莊搞規劃,橫三刀豎三刀,刀刀砍得胡同老,且又處處在在蓋高樓,這時候讀汪曾祺的《胡同文化》:“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數不清……”就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無數鄉村的無數胡同,在世亦無名目,消亡更無名目可資留念,悵望低徊也隻屬於我這樣的中年人,年輕人對於胡同,實實的無印象,連帶亦無感情。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詩名“雨巷”,其實也不過就是想在長長的、下著雨的胡同裏逢著一位詩意的姑娘。如今胡同不在,沒有槐葉和丁香的芬芳,也看不見撐著油紙傘的結著愁怨的姑娘。這樣的詩亦不會再有,文亦不會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老巷不在,舊宅不在,花葉不在,天邊斜陽和連天的衰草亦不在,改變的不獨是人的心態,亦是中國文學的生態。
有句英文這樣說:“Now sleeps the crimsonpetal,now the white”,意即“緋紅的花瓣和雪白的花瓣如今都睡著了”。董橋又寫過一篇《胡同的名字叫百花深處》,文章未見多麼風致,篇名卻無限婉約。百花凋敝,胡同也湮滅進浩浩光陰,就像花瓣入了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