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充滿秋季陽光氣味的午後,時尚雜誌上男女明星正衝我甜笑或者扮酷地沉默,窗外的花工不知疲倦地勞作著,拿一把大剪刀哢嚓哢嚓修剪冬青樹枝,然後聽任這些斷枝殘葉被風刮到這裏刮到那裏。這個時候,這個詞彙一下子擊中我的心髒。
天地一下子拉伸,變遠,沒有花開,沒有太陽,沒有人煙,眼前一片巴倫蘭荒原的模樣。我一下子變成一粒微塵,不為人知地喜怒哀樂著,高興著,恐懼著,擔心著,一邊卑微一邊渴望顯赫著,明知道一切都會消失但仍舊執著著。一切隻因為這個詞它出現了。
荒涼。
是的,荒涼。
同生共死的願望變得荒涼,燈紅酒綠中的心情變得荒涼,你儂我儂之後的結局變得荒涼,叱吒風雲之後的夜闌人散變得荒涼,從牙牙學語到青蔥少年,再到沉默中年,僵滯老年,微風吹動我的華發,人的一生真是,越變越荒涼。
“這眾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條老狗,默不作聲。它是黑夜的一部份,它在一個村莊轉悠到老,是村莊的一部份,它再無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份。這是條終於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們久不再去的僻遠路途,廢棄多年的荒宅舊院,這條狗來回地走動,眼中滿是人們多年前的陳事舊影。”
深夜讀著這些具備遲鈍痛感的文字,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戴老花鏡的塾師,留著山羊胡子,一盞煤油燈下回顧一個人和所有人的一輩子,外麵靜靜的落雪發出沙沙的聲音。一輩子就這樣過完了,想到這裏,不由得微微歎一口氣,搖身歎道:“天涼好個秋啊啊啊,冬雪雪冬小大寒……”
童年的炊煙不見了,大鍋的柴煙和貼著的餅子,娘用菜刀一下下細細剁碎的青紅辣椒和小鹹菜,一畝一畝綿延不斷的棉花在陽光下白得耀眼,下雨了,雨後的天空到處飛滿小飛機一樣的蜻蜓,爬升,俯衝,轉圈,蝌蚪在繞村的小溪裏搖擺著尾巴遊啊遊的找媽媽,滿河灘的芊草上盤繞著金黃銀白的菟絲子,隨著人的腳步一閃一閃地亮。它們曾經象夢一樣存在過,又象夢一樣永久消失。
可是不。隻要我不死,它們必然在另一個空間裏繼續存在,承受著一如既往的陽光、空氣、微風乃至滂沱大雨。雞在咯咯叫,進柵欄門的時候有禮貌地低低頭,狗趴在牆根吐舌頭,要不然就是和別的狗打架,怒毛豎立,嗚嗚地呲出獠牙。小豬拱啊拱地吃奶,一頭壯實的小豬多半是霸道的,左一嘴右一嘴亂叼奶頭,然後用屁股或者蹄子把別的豬拱一邊去。村子裏有馬驚了,四蹄踏踏,揚起一路煙塵,嚇得小孩統統貼牆根,因為它的蹄子無論踢著哪裏,骨頭都會象薄脆花生片酥糖一樣散開。小毛驢戴著護眼拉磨,一圈一圈轉,自我感覺已經走到了海角天邊,我的娘不時用笤帚掃溢出來的麵。一群肮裏肮髒的綿羊被驅趕著回來了,連放羊的都象隻羊,反穿皮襖露羊皮,鞭花叭叭地響。這一切沒有消失,它們和我的穿粗布衣裳,挽小纂兒的奶奶,和鄰居家那棵大桑樹,和村頭用筐分回來的紅辣椒綠茄子,都還在,隻不過他們在我的記憶裏越來越鮮明的存活的同時,隨著我的骨頭一年比一年更疼,腳步一年比一年沉重,覺越來越少,他們也越變越荒涼。
當我眼光時時變得朦朧和溫柔起來,在嘈雜的人聲中陷入恍惚狀態,那一定不是在憧憬,那一定是在懷想。我的心猛地被觸痛,被撞傷。一切在我的記憶裏複活的時候,我卻自己在麵對現實時越變越荒涼。
華麗的舞台越變越空曠,自己的舞姿越來越沒有人欣賞,那個曾經不知疲倦地欣賞和為你鼓掌的人哪裏去了呢?那些矚目你的觀眾四散開去又到哪裏去捧誰的場,冗長沉悶的舞動中你的心情是不是也越變越荒涼。
塤、月光、城牆、老照片、青春的歌唱,飄動的葉子,斜斜的抽打房屋的雨絲,小娃娃昨天還裹在紅綾小被兒裏,轉眼成了皤然老嫗,上帝啊你讓我目睹一切,感知滄海桑田,怎怪得我的心怎越變越荒涼。
我知道命運正在遠處掩著嘴,指著我笑:看,看,無非是不曾得到,無非是已經失去,無非是往事不可追,想不到荒涼產生得這樣輕易,彌漫得這樣徹底,就這樣大霧一樣籠罩了你的餘生,越來越濃,越來越濃。
一路無言,和愛人並肩走在夜色朦朧的路上,恍惚中感覺平鋪直敘的氣流在我們的行進中被攪動、劃開,又在身後回旋合攏,彙在一起,繼續浩浩蕩蕩奔流而去。而向我們迎頭而來的正是打著浪頭的時間,象摧毀一切的泥石流或者燒化的鋼水,席卷人間。這種悲情,隻有荒涼,可以承當。
布列瑟農真是一支荒涼的歌子,空曠寂寥的巴倫蘭凍土原沒有生命,沒有綠色,沒有生機,隻有一匹狼獨自行走在沉沉的暗夜,一路奔著要回家去。可是在人類剿殺之中,家又在哪裏。當齊秦歪著腦袋唱“我是一匹北方的狼”的時候,狼正在唱韋唯的“我想有個家”。相同的物種永遠無法交流,不同的物種永遠無法溝通,這難道不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荒涼。
而誰又能說,整個世界的荒涼,不是我一個人的荒涼。而我一個人的荒涼,又讓這整個世界怎麼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