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民歌。“路畔上長得一苗靈芝草,誰也比不上妹子好。豌豆開花一盞燈,哥哥看見你比誰也親。遠看你親來近看你親,人好心好愛死人。滿天星星一顆明,全村村挑準你一個人。”
“正月裏凍冰立春消,二月裏魚兒水上漂;水上漂來想起奴的哥,想起奴的哥哥等一等我。”
心疼那兩個遙遙相望的人:“妹妹你在那圪梁梁上,哥哥我在溝,拉不成那個話話兒,招一招個手。”
羨慕赤裸裸表白的那份熾熱與大膽:“陽婆婆出來照西牆,愛哥哥的心思一肚肚裝,草根根比不上樹根根,你是哥哥的心上人。”沒有計較,也不講七分留下愛自己,拿出三分愛別人;隻要我愛你,就用上我的命:
“大青山石頭烏拉山水,站上石頭採不見你。手拿上刀刀磨石上觸,你不信哥哥我就豁開肚。”真是,現在的戀人們,誰還敢說豁開肚給人看看真心是假心還是真心假心三七分?
同情民歌裏那愛而不得的愛情:“正月裏那個說謀二月裏訂,三月裏交大錢四月裏迎。三班子那個吹來兩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進了周家。……手提上那個羊肉懷裏揣上糕,拚上性命我往哥哥家裏跑。我見到我的情哥哥有說不完的話,咱們倆死活呦長在一搭。”
民歌上有風露,是野田生野窪長的草,草頂有花,花裏有蕊,蕊心有蜜,蜜裏裹著青心,心外趴一隻蜜蜂。有歡會,有傷情。一枝草一點露,露裏有日月星辰,情仇愛恨,黃土變金。
窮、病、苦、生離、死別、黃沙、旱魔,黃土地上的人們心裏盛滿寂寞和悲傷,一邊放羊,一邊吼唱。離黃河近,就在歌聲裏浮一條黃河;離山坡坡近,就在歌聲裏浮著枯草黃煙;他們離得妹子遠,卻是字字句句都有妹子紅紅的嘴唇毛眼眼。
史鐵生撰文講陝北早年不是糠菜半年糧,是糠湯半年糧。男人頂著月亮到山裏去,晚上再頂著月亮回來,在青天黃土之間用全部生命去換那每年人均不足三百斤的口糧。婆姨們白天喂豬、養雞、做飯,夜晚紡線、織布、做衣裳。就算這樣,“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那個年代的情,就是這樣真。
夕陽下遠山披著彩裳,真正的風吹草低見牛羊,這個時候,惟有深深地吸一口長長的氣,然後歌唱,所以,才有了蒙古長調。那樣長長的“咿咿咿呦呦呦”,那樣莫名的聽不懂的吟唱,一口氣長長吐出,好像套馬索遠遠的拋出去,不是要繞房梁,竟是要企圖繞住遠遠的山梁。馬頭琴的聲音好憂傷,好像走失了愛情,再也尋不回一樣。
民歌是反道學的,是嚴謹規整的法度調理下偷偷長出來的一棵歪脖子樹,樹上還開滿了花。所有的民歌都是一樣的心腸,如史鐵生所言:“不屈不息的渴盼,苦難中的別離,煎熬著的深情,大膽到無法無天的愛戀”:
“三天沒見哥哥麵,大路上行人都問遍。”
“風塵塵不動樹梢梢擺,夢也夢不見你回來。”
“白格生生蔓菁綠纓纓,大女子養娃娃天生成。”
“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
“想你想得眼發花,土坷垃看成個棗紅馬。”
“六月裏黃瓜下了架,巧口口那個說下哄人的話。……噢,噢,噢嗬,噢嗬嗬,噢嗬嗬——!說是了天上沒靈兒神,刮風了下雨是吼雷兒聲,我問你就知情是不知兒情……”
真是,“花兒本是心上的話,不唱時由不得自家。刀刀拿來頭割下,不死時就這個唱法。”
為什麼想起這些,因為聽到兩個小故事:
一個男人努力讀書,跳出農門,為了買房,到外地出長差多賺錢。項目告一段落,迫不及待坐飛機回家,事先沒告訴未婚妻,打算給她一個驚喜。下午到家,不顧旅途勞頓,直奔菜市場,買未婚妻最愛吃的菜,買花。做好菜,插好花,點燃蠟燭,把紅酒開了醒著,等到夜裏十一點,問未婚妻在哪裏,她回答說“在咱家睡覺呢”……
一個男人,結婚之前就知道妻子有心髒病,卻不離不棄,一直照顧了八年。三年前他出了一點事,嶽父硬是讓他們兩個離了婚。三年了,他未娶,妻未嫁。前不久妻子心髒病去世,年僅三十三歲,他接到電話,趴在汽車方向盤上啪啪得掉了一下午眼淚,晚上下班回到家,一個人對著那永遠都不會亮的QQ發了一晚上消息……
知道了。
原來不是喜歡民歌,我是開始想念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