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緣(1 / 2)

我家光景艱難,數著米粒煮粥,派我們小孩子到處摟草燒飯,所以我娘老愛發脾氣,一說話三瞪眼。她一瞪眼我就害怕,象耗子一樣溜牆根,大氣不敢出;我哥跑到外麵躲災,不到天黑不回來;隻有我爹訓練有素,坐在一把破了腿的椅子上抽旱煙,對我娘的嚷罵聲處之泰然。漸漸的,我娘的怨氣發完,拿起一摞大紅紙,還有一個一個的貓樣:啊,好日子開始了,要剪窗花了。

我娘是典型的農耕時代的家庭婦女,雖沒趕上裹小腳,卻趕上了穿大襟褂子和挽纂兒。纂兒上戴一朵剪絨花。年幼喪母,沒人疼的孩子早當家,該會的不該會的活計全會,比如剪窗花。

窗花好看不好剪。先得製花樣子。因為窗花少不了貓的圖案,所以通常管窗花樣子叫“貓樣”。貓樣是用報紙做的,取其有韌勁,水濕不碎。把舊報紙用水打濕,再把從別處借來的窗花樣子貼在上麵,用黑煙大冒的煤油燈去熏。別處熏黑了,把借來的花樣子揭開,窗花就如白染皂,黑白分明地印在報紙上。把報紙平平地壓到炕席下麵,底下燒炕,熱氣蒸幹,樣子就有了。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不知不覺年就來了。掃房、蒸花饃、漿洗被窩,一切都做好了,我爹就“唰唰”幾下把糊窗的紙撕了。那時都是小方格木窗,上糊以紙,屋裏既黑且暗,尤其紙在窗上貼了一年,大窟窿小眼,憔悴不堪。我娘給我幾個小錢:“丫頭,去供銷社,買兩張粉連紙。”這種紙既大且白,輕薄透亮,幾乎專用糊窗。長長的一卷紙,我象孫猴子扛金箍棒一樣扛回來,我爹早打好糨子等紙,把它平平展展糊在窗子上,嶄新雪白的窗子呀,把屋子都映得嶄新雪亮。

從炕席底下拿出貓樣,再拿出珍藏密斂的亮紅紙,我娘操起一把亮銀剪。這時候的我娘,美麗極了,溫婉極了,低傾著頭的姿勢好看極了——我都看呆了。

我看著她把印在報紙上的紛繁複雜的花樣子一個個剪下來,蒙在紅紙上,落剪的一刹那,發出輕微的“嚓嚓”響,象蠶吃桑葉,象花顫巍巍地開放,象空氣裏搖漾春如線。她癡了,我癡了,我爹也癡了。一年到頭的苦日子中,這是最可讚美的詩意一刻。

紙屑下落如雨,左掏右剪中,我娘手裏出現一隻卷尾巴小貓咪。眼仁眯成一線,象正午陽光下,在香氣旺盛的玫瑰花旁邊打著呼嚕鼾眠,聽到動靜,偶爾警覺地睜睜眼睛。要命的是這隻貓咪的胳膊上挎一個花籃,象一個回娘家的小媳婦,籃裏有什麼呢?也許是一條金尾鯉魚,帶回家去,孝敬媽媽。象民歌裏唱的:“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背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呀,咿呀咿得兒喂……”有一種稚拙得讓人心疼的嬌憨。

貓咪剪出,我爹粗大的手指拎起來左右端詳,我娘就催:“快貼上,小心尾巴。”尾巴上的毛牙細如針尖,是用繡花剪一下一下剪出來的,一不小心就會折損。一隻紙剪的小貓,真夠嬌氣和精心。它和一群喜鵲呀、盤成一圈的蛇呀、張著會意的大嘴巴的老虎,圍成一圈,中間是一個大八喜葫蘆。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葫蘆是怎麼剪出來的。

八個小葫蘆嘴對嘴圍成一圈,圓圓的小屁股一律朝外,連結這八個葫蘆的除了幾道極不明顯的細線之外,就是三個圓圈。最外緣的那個圓圈上居然斜斜地伸出一隻朝天的小喇叭花!這個喇叭花真是神來之筆,它打破了對稱,象謹肅嚴整的貴婦人臉上一霎時綻開明媚的笑容。啊,喇叭花唱起來了,春天,春天來了啊。

窗花映紅了我娘的臉,讓我想起一個華麗的詞:女紅。

女紅,這個詞本身就像一個工筆畫出的好女子,羅衣彩帶,小窗閑倚,銀針穿梭,繡出鴛鴦蝴蝶。隻要繡針拈起,無論多麼困苦艱澀的歲月,都能借助粉紅、冰藍、月白、銀紫的絲線繡成一朵花的樣子,繡成一個夢的樣子,夢裏有柔軟的白雲,藍天草地,一朵鮮花笑趁在春風裏……

按說女紅這種活計是有等次和階級的,比如黛玉和寶釵,鶯兒和紫鵑,若是農村婦女,隻有摟草笆柴,升火做飯是本分生計,別說沒閑工夫挑花繡朵,就是有,也許不出閨門還有些女紅的樂趣,一出嫁就跌進柴米油鹽的苦海,連做夢都想不起來。

可是隻要心中有美,心中有夢,哪怕手裏拈的不是金絲銀線,而是紅紙銀剪,誰能說一個普通的鄉間農婦,就沒有資格去趕赴一場和女紅的華麗約會?

過年才需要剪窗花,孩子卻是一年四季都要生。哪一家生娃娃了,就會叫:“嬸子,給我們家做雙老虎頭鞋啊。”我娘就忙不迭點頭:一定,一定。這個時候,她又忘了憂慮,忘了發脾氣和罵人,陷身其中,其樂無窮。雖然生活無比艱難,大襟褂子的托肩換了又換,大孩懶,小孩饞,粗礪的日子讓她老是脾氣不斷,但是手中活計一旦開始,她的身上又開始煥發溫柔的母性,象通身佛光的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