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她從針線笸羅裏拿出一塊袼褙——家裏攢下來的破舊廢布洗洗幹淨,一層一層用糨糊粘起來,在房頂鋪平,曬幹,再一塊塊揭下來收存。它的用途就是給大人孩子納鞋底子用。大人的鞋底子用幾層袼褙摞起來,粗針大線,結結實實,號稱踢死牛。過年的鞋,或是小夥子穿來相親的鞋,用漂亮的白洋布一層層包邊,穿在腳上,周正,白亮,打眼,美氣!這就是所謂千層底,現在人們穿它是時髦,是懷舊,是返樸歸真,那個時代,人人都穿千層底,連小嬰兒也不例外!
小嬰兒穿的就是這種小老虎頭鞋了。鞋底隻用一層袼褙就好,又不用它來走路,最好軟一些,再軟一些。鞋幫也是袼褙,一隻鞋剪出對稱的兩個鞋幫,對頭一碰,兩頭一縫,就出來一個小老虎頭的鞋型,兩隻尖耳朵豎起來,耀武揚威。
畫龍完成,下麵點睛。是真的點睛,給小老虎“描眉畫眼”,不用筆,用絲線。大紅大藍的綢片做成小老虎的頭臉,銀針穿上絲錢,給小老虎一下下繡出彎彎的眉,毛茸茸圓圓的淘氣的眼,白線繡出可愛的小蒜頭鼻子,鼻頭上再用黑絲線繡出網格,圓圓的嘴巴是兩股紅線,上邊一個半圓,下邊一個半圓。然後我娘再給小老虎的臉上添幾根細細的胡子,真奇怪,她把老虎當成貓來加工。
我娘做這一切,均是免費,一是鄉裏人情厚,二是她真心熱愛。從她入神的哼哼唱唱中,我看到的是一個鄉村少婦那一刻恬靜自足的內心。沒有憂愁,沒有悲傷,沒有焦灼,沒有恐慌,有的是無限的希望,寄托在一針一線的刺繡上。
是我錯了。以前總是耽耽於對我娘的壞脾氣的怨恨不滿,卻忽略了她心裏排山倒海的柔情和繁花盛開的爛漫。哪怕再多艱辛磨難,她的心裏始終沒有斷掉對生活的美好期盼,甚至把日常的光景也過成了女紅的模樣。
她會用細細的高粱杆兒串蓋簾,串的蓋簾細巧、平整、白亮、美觀。一把大王麻子剪刀和一段長長的針線,就夠她忙活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我們都睡了,她的陣地上一片淩亂,七支八叉長長短短的高粱杆兒,到最後成就一個一個完美的圓。
她會做臭豆腐,做出來的臭豆腐細膩、清香;她會醃鹹菜,醃出來的鹹菜翠綠、味長。是的,她什麼都會幹,也什麼都肯幹,隻要生活不難為她,她會是一個溫柔的好媽媽。可是她不是。
她很厲害,總是罵人,罵得我以為自己不是親娘生的。她對我,對我爹都很凶,我們父女倆簡直就是一對患難同盟。
那一段時間,我對我娘是厭惡的。再大些,就知道報仇了。恨她,罵她,氣她,氣極了,她就趕我:走!走得遠遠的!我果真甩手一走,過年也不肯回家。這種情緒到我結婚都沒有得到緩解。
懷孕了,住院了,剖腹產的痛楚還沒過,她挎著一個小包袱滿頭大汗地來了。我一見她就把臉別過去了,不笑,不說話。我心裏的不高興她也看不出來,那麼歡天喜地看自己的外孫女,那個青蛙樣的小東西自管睡大覺,也不理她,她卻看得都要醉了。
後來才知道她三十九度的高溫坐車過來,暈車暈得要死了;看我那麼冷淡和厭惡,她背地裏偷偷地哭過,然後再若無其事地接著伺候我。出院的時候,別人都坐到前排去了,隻有她抱著小娃娃,跟著我坐在後排,車在鄉間土路上顛簸,我捂著刀口,一顛一皺眉,她不說話,象貓那樣密切注視著。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和她和解的,象水和油一樣,剛開始界限分明,不知道什麼時候邊緣開始模糊了。
到現在夜深人靜,想她的多半生,越想越知道了母親。原來我的半夜不睡,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也象她在做女紅,白紙黑字幻化成絕美的姹紫嫣紅。她把她的一切都傳給我了,她的壞脾氣,和她的細密的耐心。還有,生活雖然是艱難的,但是始終不肯磨滅心裏的憧憬。曾有朋友忠告:你太執著,這樣會不快樂。沒想到執著也是我娘傳給我的。我看見光屁股的小孩子會打心眼裏往外疼,看見邁不動步的饑寒交迫的老人會打心眼兒裏往外地難過,總覺得自己是天生的慈悲心,沒想到這也是自我娘的遺傳。所謂天生稟性,原來都有根生。
好也罷,壞也罷,喜也罷,憂也罷,愛也罷,恨也罷,我今生的一切都是一棵樹上開出的繁花。娘啊,原來我和你的相遇,是今生最華麗的一場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