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醒春(1 / 1)

今年春遲,到如今柳芽才爆了半粒,土夯的破落城牆圍裹著煙火人家,城牆上居然開出了一朵一朵的小瓜苗——不知道是什麼瓜,皺皺的葉子,像小孩皺起小鼻子。這個時候,格外渴念柔柔春風吹來,打碗花和羊奶奶花開,野蒜來。

野蒜,長在田間野地,牛羊不到的地方——若是牛羊到,必定給吃掉。潮潤潤的綿土上一縷縷細細柔柔的長葉,底下一簇一簇白白的小蒜頭,大小不及指甲蓋。一鍁下去,揚臂一扣,葉子在下,蒜頭露出,香氣襲來。

野蒜,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氣味相似大蒜,故名野蒜;根色白,又名薤白。此外,又欺負它蒜頭小,稱小根蒜。這說明野蒜和家蒜出身是一樣的,不過一個成了家臣,一個成了流浪的武士。一個圈養在人類的封地裏,吃得肥頭大耳,一個流浪在廣袤的田間地表,承風曆雨。生活環境決定了它長不大,而占有的社會資源少又限製了它的個體發展,然而這一切卻無礙於它的群體壯大,好比布衣短褐鄉民草眾死死生生。

野蒜細莖如針尖,那夜露掛在莖上,也不過大小如針尖歟!日光一烘,霎時無蹤,不由人慨歎人命如薤命,恰如《薤露》詩:“薤上露,何易採!露採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再延伸開來打比方,宮女是家蒜,村姑是野蒜。廟堂之高是家蒜,江湖之遠就是野蒜。陶淵明本來是想當家蒜的,結果發現本性不合,於是隻好當野蒜。王冕知道自己本來就是當野蒜的料,所以根本就不去想當家蒜的事。至於征召不就,其實就是把野蒜給你一個家蒜的資格,結果有的人受,有的人不受。那“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的陳眉公,分明是一頭家蒜,卻偏偏把自己偽裝成野蒜。天底下又有多少人長著家蒜的皮,卻生一顆野蒜的心,緋袍大帶,卻向往春風駘蕩的原野。也有多少人長著野蒜的皮,卻生一顆家蒜的心。比如孟浩然“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那意思是我想坐官啊,可是沒人引薦,看那些當官的得意趁春風,我卻隻有眼巴巴羨慕的份兒。

而一個寬鬆而成熟的社會,則是隻要自己喜歡,想當家蒜當家蒜,想當野蒜當野蒜的社會,各由其誌,各遂其心。

不講這些形而上學之事,單論野蒜,若是做得好了,也算美味。

將野蒜頭搗泥,香油滴拌,即為風味別致的小涼菜。若是用它煎炒雞蛋,香味比韭菜濃鬱,更能吃出一股野意。野蒜蒸餅子也怪好吃。玉米麵裏麵攙上野蒜頭,略加鹽,蒸出來有鹹味,蒜頭清香四溢,吃起來比普通的窩窩頭更美味。麵粉裏打兩個生雞蛋,加油和鹽,再放進洗進切碎的野蒜(嫩莖也可吃),蒜頭拍碎,涼水調糊。鐵鍋小火倒油燒熱,倒入攙了野蒜的麵糊糊,攤成薄餅,兩麵烙黃,卷而食之,更是別有風味。野蒜葉色蔥綠,蒜頭肥白,一並淘洗幹淨,配上香菜炒青辣椒,辣、鮮、香得人流口水。

佛門戒五辛,五辛一說是指蒜、蔥、興渠、韭、薤等五種。“薤”,即小根蒜,野蒜。佛弟子說這五種辛菜“熟食者發淫,生啖者增恚”,意即熟食容易破色戒,生食容易破嗔戒。老百姓可不講究這些,遵循的就是一個“食色性也”,是以野蒜不僅不在被禁之列,春生萬物長,還要提著小籃挖野蒜,生生熟熟吃個遍。

是為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