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開花似牡丹(1 / 1)

秋風蕭瑟,草木搖落。

冷。涼。

收白菜。

一個畫家朋友包一百畝的土地,分割成塊,再分包出去,供人們體味種菜之樂。朋友大發慈心,賞我們一塊地,如給小孩子一片紙,又提供菜籽如同紙筆,供我們寫寫畫畫,隨意塗鴉。

我們塗的是白菜和蘿卜。

胡蘭成其人飄宕流離,如同水銀,其文卻繡口錦心。愛看他的《今生今世》,又喜愛那裏提到的一個人,步奎,因其看世界別有一番喜悅與不爭的情致,又如幼兒看天地,眼眸清亮如水,所見時常出奇:

“溫中教員宿舍樓前有株高大的玉蘭花,還有繡球花,下雨天我與步奎同在欄杆邊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這花重重迭迭像裏台,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折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還有是上回我與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邊,步奎看著田裏的蘿卜,說道:‘這青青的蘿卜菜,底下卻長著個蘿卜!’他說時真心詫異發笑,我果覺那蘿卜菜好像有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跡原來可以隻是這種喜悅。”

如今成熟,將要收獲,數行白菜與短短一行的蘿卜擠擠種著,看著青青的蘿卜菜,想到的便是曾經活在世上,隻在這本書裏被提上一筆的這個清透如同雨珠露珠的人,頓時覺得蘿卜果真是滿懷的心腹事不肯對人明言嗬。

白菜用細繩把葉片鬆鬆攏著,外麵的大葉子把裏麵白白的嫩葉子包裹住。兩手摟菜,一旋,兩旋,根斷莖離,一棵白菜就被滿滿抱在懷裏。一個,兩個,朋友們擰得,旋得樂不可支。旁邊不知是誰的菜園,起的名字叫個“吃不清”,十分挑釁,於是我們便去偷偷拔了一棵大白菜和一根大蘿卜,替他們吃一點。

偌大的百畝園,成排成陣的大白菜,到處都是收菜的人,手上沾得有泥,鞋底踩的是黑土地,那一刻整個人都厚重起來,好像接通了幾千年農耕文明的地氣。

然後就看見了那朵菜。

不成材。

散葉片片鋪展開,開成一朵牡丹花的模樣。

綠牡丹。

層層疊疊的瓣,午後秋日的陽光淡暖淡金,照得它瑩透如同翠玉,脈絡絲絲精致得不真實——你一棵大白菜長成牡丹花的模樣到底是懷著怎麼樣的一個心思?

收畢白菜,晚上趕去市裏聆聽一位老先生的教誨。先生姓董,七十餘歲,大名子竹,念通四書五經,勤於布道講學。和七七八八的人坐在他的房間,聽他講論人心,說世界上絕對的公平、公正、公開的大同世界其實很難存在,真正的天堂是人人都能夠在他自己的位置安居樂業,我貿然插了一句嘴:“各安其位”。老先生說:“對,各安其位。”

可是很難。

人從來都是得隴望蜀,這山望著那山高是常事。好在所謂的安於其位和安居樂業,一個“安”字,一個“樂”字,說的無非是一種精神境界。不去削尖腦袋鑽營,不去左踢右踹競爭,不去損人隻為肥一己之私,而是像顏回一樣,一簞食一瓢飲,精神上無限滿足與喜悅。安,是安於物質,樂,是樂於心靈。

“步奎近來讀莎士比亞,讀浮士德,讀蘇東坡詩集與宋六十家詞。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隻喜愛步奎的讀書與上課,以至做日常雜事,都這樣誌氣清堅。他的光陰沒有一寸是霧數糟塌的。他一點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亦不憤世嫉俗,而隻是與別的同事少作無益的往來。”

這就是我喜歡這個步奎的原因,因他不鑽營,他普通,但是誌氣清堅,好比白菜開花似牡丹。我隻願世上眾人以及我的小孩,都如這個步奎平常而又清貴,那麼,這顆安居樂業與各安其位的牡丹心,就算真正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