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朵朵,如同真理開放(1 / 1)

到處是花。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假的,掛在真的樹樁子上。樹樁子蹲在牆角,兩個丫杈,像是小丫環頭上的兩個抓髻。長長的吊蘭,吊在草編的掛簾上。尖尖的鬥笠,從海南千裏迢迢背回來的,鋪著一朵一朵少數民族風味的金花。青銅的香爐本身就是一朵花。層層疊疊黑黯的蓮花瓣。爐香乍熱,法界蒙薰,諸佛現全身。牆角一盆一盆的花。這些都是真的。油綠油綠的葉。我叫不上名目。喝茶。青瓷白瓷開片的杯,淡黃淡綠的茶水。若隱若現的音樂,嫋嫋升起的爐香的煙。樹皮卷成的筒裏盛著香,蓋一個手繡的花布蓋。臥室裏放著衣架,也是一個大樹杈。這根杈子上挑一件大衣,那根杈子上挑一根圍巾。牆上貼著一片一片綠的葉。

地上跑著隻小泰迪狗,卷卷的毛,時時刻刻像在笑。還有一隻大白貓,穩重得像香閨小姐,蹲在那裏靜靜看著我,我向她問好:“嗨,妞妞,你好。”她才“咪”一聲走開了。

我和女同學一同去聽國學課,夜深借宿她家,就像一隻螞蟻住進了一朵花。我羨慕她。平時過完凡俗日子,無事回家沏茶燃香聽樂賞花。若說這不是神仙過的日子,神仙也不信。

數年前這位同學來我家,我們先在老舊的土城牆遊玩,折了幾枝榆錢,然後回家圍坐喝茶。桌是普通的餐桌,茶是普通的清茶。她卻尋來一個茶杯,巧手一擺一弄,把幾枝榆錢高高低低錯錯落落插在瓶裏,一下子整張桌子有了中心,就連絮絮說起的日常生活裏的油鹽柴米,也有了一縷清香的滋味。

原來她本來就有一顆開著花的心。

我卻不成。家是素白的牆,一摞一摞的書,製式的床和書架,甚至連一串或一朵裝飾用的假花都欠奉。心走得太急,把有情人間拉得太遠,所以活得孤寂清寒,忽略了小雪雪冬小大寒,寒食清景柳如線。我的心不是花,它寧是一捧雪、一彎月、風過雨過天邊漏出的一兩粒星子。過涼,過靜。現在想想,好像自己的生活中,竟是沒有什麼可資留戀、懷想。

卡蒂埃·布列鬆有個“決定性瞬間”的說法,說的是最佳照片可以敏捷地抓住恰好出現的瞬息光影,哪怕是一個輪胎或是一汪水窪,或是一個跳躍的人,在此時都各得其所,顯露出非比尋常的意義和美。

我也有我的“決定性瞬間”。

比如上下班的路上,一條不知道是誰家的狗。我出門不遠,它便從不知道哪個角落冒出來,看著我,友好地衝我搖尾巴,我對它打招呼:“嗨,你好。”待下班回家,它又從不知道哪個角落冒出來,看著我,友好地衝我搖尾巴。我拿一點吃的給它,它會伸出大嘴巴禮貌彬彬地叨住,一派斯文。然後我們一路走一路交談。我問它:“你今天都去哪兒了?玩得開心嗎?有沒有交到新朋友?”它就小碎步傍著我,時而試探性地用濕潤的鼻頭觸觸我的手掌,或者用黃短毛的身體蹭蹭我的褲腿,都絆得我走不利索了。然後我說“拜拜,我要回家了。”它就站定。

然後,我回頭看,它就站在原地,緩緩衝我搖尾巴。

這個瞬間讓我失神,那一刻真希望它是一個人。

我還在心裏收藏過好多的“決定性瞬間”:春天來了,一棵樹開了滿頭的花;兩隻小貓怒毛豎立地打架;睡在嬰兒車裏的BABY流口水……可是竟沒有一個瞬間發生在我家。我的家沒有花,沒有茶,沒有悠揚宛轉的音樂,牆上也沒有貼綠葉,也不曾和親愛的愛人對坐共同品過茶。我對天下萬物皆有好意,卻獨獨薄待了我的家。

《追憶似水年華》裏,一個小男孩久久地凝視著一棵李子樹,發現它的繁花中有著這世界的全部真理。是的,繁花中有著這世界的全部真理,我卻不肯讓哪怕一朵花開在我自己的家裏。因為怕,怕玩物喪誌,隻顧了小情小趣,忘了手中的筆。於是,我的日子枝幹清晰,宛如落光了葉子的秋日。

千山暮雪,眼看冬至。

如今方才明白,手中的筆換不來凡塵俗世的好日子,文字也不是生活的全部含義,思考是好的,可是偶然放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真希望從此之後,有朝一日,若是心頭湧起悲傷,回到家來卻能看見繁花朵朵,如同真理開放。坐下來品一杯淡翠金紅的茶水,香味與音樂一同升起,能夠遠離人間卻又坐在世界的中心,看千百年來的花朝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