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城,原本兵馬重鎮,“花花正定府,錦繡洛陽城”,繁華時候,一個十字街上就蹲七八個飯莊,布篷小攤肩擔小販比比皆是。“正定府三大寶,扒糕、粉漿、豆腐腦”,其實,寶太多,數不過來,糖麻花、蜜麻葉、豆花糕、煎素卷,雞丁、崩肝、肥脅、肘花兒,光一個炸麻糖,就有“對拚”、“白片”、“盤算”、“有餳”、“荷包”、“二水”……當然現在見不著了,隻有油條獨風騷;還有豆腐腦的鹵裏麵,金針、木耳、粉條、麵筋,也沒有了,倆大香油珠子也沒有了;包燒麥用的荷葉也沒有了,吃起來就沒有和肉香、油香混在一起的荷葉清香——全城都沒有水了,上高中的時候,我們還偷掐過人家的大荷葉呢,現在,是旱城了。

那些賣東西的人也沒有了。“賣餅子,熱乎餅子……”這裏一聲,那裏一聲,像雞打鳴,弄得早晨更像早晨,古城更像古城;賣煎糕的,一副擔子,一頭是火爐\\鏊子,一頭是一隻箱子,裏麵裝著蒸好的糕,現煎現賣;賣包子的,吆喝的詞兒即興創作,像段小相聲:“賣包子,大個兒的包子,吃倆就飽啦——再就倆卷子!”人們聽了笑的,他不笑。

是的,這麼個小城,乾隆來過,梁思成來過,臨濟宗的祖庭也在這兒,還出過那麼多有名的人物,趙子龍、趙佗、賈大山……,也有那麼多的痕跡還保留著,古城牆、大佛爺廟、幾摟粗的大槐樹,樹身纏著紅布條,枝幹蟠虯。人不多的時候,穿行幽巷,好像空氣裏真的飄滿著舊日陽光的味道。可是,總歸是過去了。

閑來冬雪登大悲閣,古城上下,一片茫茫。這地方,是要出高人,要出隱士的。如今靈脈隱了,這股氣兒淡了,再想要收攝心神做高人,就難了。

剛把家搬進城時,正逢元宵盛會。正月十五,大大的月亮在天上掛著,公公婆婆、父親母親、舅舅舅媽、表姐表哥,加上孩子、老公、我,一起站在冬日的麥田裏,腳下的麥子枯黃萎軟。大家一起舉頭,看煙花。

一次有組織的,大規模的,集中的,奢侈的,燦爛的,煙花。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就像多少年的光陰都濃縮在裏麵了,有的像柔軟的柳枝,有的圓圈裏麵包著五角星,有的是亮銀色,有的是淡粉,還有神秘的瑩紫,錯亂地爆炸,倏忽間近了,近了,到鼻子跟前了,又倏忽地滅了。好像這座城市裏舊有的小吃,舊有的胡同,舊有的街道,舊有的人,舊有的味道,也隨著煙火消失了。

代替它的,是一個迅速生長的有機體。像北京。

是的,像北京。一個看上去熱鬧喜興,無憂無慮的小城市,卻有著深重的曆史和追憶。看上去每個人都喜歡它,可是它卻有一座城市說不出來的悲涼。一直在得到,不管是不是自己想要;也一直在失去,卻連傷心的權利都沒有。這個小城和那座大城一樣,受的都是內傷。

可是,我還是喜歡它。它是我的家。

一場大雨叫我憂傷,想起一首歌這麼唱:

“我在這裏歡笑,我在這裏哭泣,我在這裏活著也在這死去,我在這裏祈禱,我在這裏迷惘,我在這裏尋找也在這失去……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我希望人們把我埋在這裏,在這我能感覺到我的存在,在這有太多讓我眷戀的東西……”

和我想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