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不像光,可以輕鬆地尋到來源。當氣味散開,氣味的源頭,便變得模糊。不快是自然的,然而,冤無頭,債無主,既然氣味無出處,也隻好作罷。皺皺眉頭,或者扭過頭去,繼續自己的事情。其實就算找到源頭又能怎麼樣呢?因你,也做過同樣的事情。所以隻好寬容。——如果自己的過錯同樣發生在別人身上,我們的寬容,就變得容易得多。
但有時,這種事情卻掩飾不住。其主要有二,一,隻有兩個人時;二,聲音清脆響亮時。這時便會有故事發生,人類的聰明才智也會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
見過一女,很漂亮,聚會吃飯時,響過那麼一下。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大家都是有素質之人,假裝沒聽見,繼續吃飯。然此女卻欠欠身子,將椅子往前拖動一下。椅子與地板摩擦,發出“吱”的一聲。此女笑笑,說,什麼破地板?響個沒完?大家都笑了。為她的機智。
聽過很多類似的故事:說某女在眾人麵前突放一屁,或發生在公車,或發生在影院,或發生在朋友聚會時,當大家不快時,便有一男站出來,說,是我放的。於是此女頗為感激,便與此男交了朋友,有了感情,結了婚,生活從此美好。想想此男泡妞成本極柢,一句話,便夠了。況且,其實,在當時,又有誰肯相信此男的話呢?心知肚明,給此女一個台階而已。
可是我見過這樣一位女人。響聲過後,她站起來,抱歉地對別人說,對不起啊!於是,很佩服她的勇氣。再細想,有什麼大不了呢?一個屁而已。並且,如果你有惻隱之心,便不忍讓一位女人為一個屁受盡折磨。我等不會作詩,換成某位唐代詩人,甚至有可能為此作出一首“吐氣如蘭”的千古佳句吧?所以,時間久了,變香的,並非僅僅是酒。
然不管如何,之於此事,大多人仍喜歡憋著。實在憋不住,便隻好憋了聲音。連聲音都憋不住,便隻好假裝無辜。不看不知道,一屁真奇妙。再細想,生活裏,一生中,又豈止一個屁事如此?!
屁大點事。屁,大事。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這風俗令我幸福和憂傷。
年輕的父親是一位石匠。石匠的概念在於健康並且強韌的身體,單調並且超負荷的勞動。石匠隻與腳下的石頭與手中的鐵器有關,同樣冷冷冰冰,讓秋天的雙手,裂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血口。每個星期父親都會回來一次,騎一輛舊金鹿自行車,車至村頭,鈴鐺便清脆地響起了。我跑去村頭迎接,拖兩嗵鼻涕,光亮的腦瓢在黃昏裏閃出藍紫色的光芒。父親不下車,隻一條腿支地,側身,彎腰,我便騎上他的臂彎。父親將我抱上前梁,說,走咧!然後,一路鈴聲歡暢。
那時的母親,正在灶間忙碌。年輕的母親頭發烏黑,麵色紅潤。雞蛋在鍋沿上磕出美妙的聲響,小蔥碧綠,木耳柔潤,爆醬的香氣令人垂涎。那自然是麵。純正的膠東打鹵麵,母親的手藝令村人羨慕。那天的晚飯自然溫情並且豪邁,那時的父親,可以幹掉四海碗。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父親在家住上一天,就該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見父親起程。每一次,他離開,都是披星戴月。
總在睡夢裏聽見母親下地的聲音。那聲音輕柔舒緩,母親的賢惠,與生俱來。母親和好麵,剁好餡,然後,擀麵杖在厚實的麵板上,輾轉出歲月的安然與寧靜。再然後是拉動風箱的聲音,餃子下鍋的聲音,父親下地的聲音,兩個人小聲說話的聲音,滿屋子水氣,迷迷茫茫。父親就在水氣裏上路,自行車後架上,馱著他心愛的二十多公斤的開山錘。父親幹了近三十年石匠,回家,進山,再回家,再進山,兩點一線,1500多次反複,母親從未怠慢。起身,餃子;落身,麵。一刀子一剪子,紮紮實實。即使那些最難熬的時日,母親也不敢馬虎。除去餃子和麵的時日,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點,啃著窩頭和鹹菜。
父親年紀大了,再也揮不動開山錘,然我,卻開始離家了。那時我的聲音開始變粗,脖子上長出喉結,見到安靜的穿著鵝黃色毛衣的女孩,心就會怦怦跳個不停。學校在離家一百多裏的鄉下,我騎了父親笨重並且結實的自行車,逢周末,回家。
迎接我的,同樣是熱氣騰騰的麵。正宗的膠東打鹵麵,蓋了蛋花,蔥花,木耳,蝦仁,肉絲,綠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學校裏夥食很差,母親的麵,便成為一種奢求。好在有星期天。好在有家。好在有母親。
返校前,自然是一頓餃子。晶瑩剔透的餃子皮,香噴噴的大餡,一根大蔥,幾瓣醬蒜,一碟醋,一杯熱茶,貓兒幸福地趴在桌底。我狼吞虎咽,將餃子吃出驚天動地的聲音——那聲音令母親心安。
然後,畢業,我去到城市。那是最為艱難的幾年,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沒有著落。當我餓得受不住,就會找個借口回家,然後在家裏住上一陣子,一段時間以後,當認為傷瘡已經長好,便再一次回到城市,再一次衣食無著——城市頑固地拒絕著一個來自鄉村的隻有職高文化的靦腆的單純的孩子——城市不近人情,高樓大廈令我恐懼並且向往。